张虹

长篇小说

《出口》[22-23]

第二十二章花意缠绵

接下来的两周，林意琳完全沉浸在新技术的学习和运用之中。树形玫瑰的嫁接是一门很难掌握的技术。在这方面，林意琳的领会能力竟然不如吴俊。不言不语又听不见的吴俊领悟力极强，半天功夫就掌握了要领，成为徐永峰的得力助手。歇息时他们躺在坡地上看天，感叹天生一人必有一路，感叹吴俊若会说话，定是歌风河第一流的大能人。

林意琳的树形玫瑰园有整整一百亩。它们虽然刚刚根植于大地，但林意琳放眼望去，眼前幻出一片灿烂——他的玫瑰，一朵朵开得犹如灯盏，红的嫣红透亮，粉的吹弹可破，橘红的艳丽如霞、紫红的娇美可爱、蓝色的妖冶迷人……他还想象，它们被移植到云城、西安、北京诸多城市，为人们带去美的欢愉。

一天，林意琳和工人们正在玫瑰园忙着，突然有人跑来告诉他，有一辆从云南开来的大卡车，说是给他拉的货，让他赶紧派人去验收。

林意琳很吃惊，说，我并没有在云南订货呀。

这时，满手是泥的徐永峰走过来，说道，这是徐场长给你的礼物。是他想办法为你在云南花卉农场定的货。他认为要发展，起点必须要高，也就是说，花卉品种必须丰富才能打开市场。徐场长几乎把适合于在陕南这边生长的花卉品种给你定全了。走，快去看看吧。

林意琳说，原来这样啊。你怎么不早说？

徐永峰道，是徐场长让我保密的。他要给你一个惊喜。

林意琳就向着西北方向，喃喃道：徐大壮啊徐大壮，你可真是《水浒》里的人物啊，对朋友这等义气深重。可惜上天没有赋予我写作才华，否则，我就为你写本书，专门歌颂你的豪侠仗义！

徐永峰笑他酸。说，别在这里酸了吧唧掉文了。这花卉一来，必须立即搭建大棚，立即把这些娇贵的花儿侍候进大棚里，你就准备着几天几夜不睡觉吧。那时候，你只剩下一种感觉，那就是“困”！你就不这么酸了。

林意琳说，只要事业能发展，困死又怎样！

他们一边说一边往大路上跑去。

林意琳做梦也想不到，徐场长不仅给他调配了各种花卉，还把制作大棚的材料一并带来了，而且，还带来了温棚必须的煤炉和高级钢碳。这些东西卸下来的时候，连徐永峰也不得不感叹表哥的仗义了。

徐永峰说，我这个表哥，就是这世上的珍稀动物，大熊猫一样的，几亿年不变的优良物种。

林意琳赶紧给蒋志勇打电话汇报，请求他到外村调拨些劳力来搭建温棚。一会儿，几十个民工过来，玫瑰山谷立即像战场一样忙绿起来了。

因为突然增加了几十个工人，锅碗瓢盆都成了问题，做饭的人手也不够，杨瑞花只好决定开流水饭——一拨一拨吃。就这样，她和雪雁也忙得团团转。杨瑞花看见，累极了的雪雁还抹了眼泪。但她假装没看见。她知道，久不干重活的人，挺过第一关就好了。

林意琳在紧要关头，表现了老板的气度，他一次一次让工人们先吃饭，自己挺到最后一拨才吃。果然如徐永峰所说，当他端上饭碗的时候，根本吃不下去，只想躺在地上睡一觉。但他知道不能这样。他尤其不能这样。于是，他狼吞虎咽吃了那碗盖浇饭，而且，忙中偷闲给徐经理打了一个长途电话。

他心里有千言万语，在电话里却只叫了一声“大壮哥”，就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大恩不言谢，此刻，他觉得说什么都多余。

徐大壮何等人物？他肯定知道小书生林意琳的心里话，因此，他把话题引到实际工作中来。他指导林意琳说，市场不能等待，花卉进大棚之后，必须立即开拓市场，先就近拓展，将第一批花卉卖到你们云城市去。

林意琳说，好。好。不过，我还是想知道，你那边也很困难，你哪里弄的资金进这些货？

徐大壮说，我虽然困难，但我在花卉界混了这么多年，朋友遍及全国各地花卉市场，这车货是向云南的朋友赊欠的。

林意琳说，让您受这样的为难，我心里太过意不去了。

徐大壮说，你用不着有心理负担。这车货算我借你的创业资金，你发展起来还我就是了。当然，如果你那边不顺利，就永远不必提了。你是大男人，记得不要纠缠这些小情感，放开胆子发展才是正经。

林意琳连连称是。忽又说，徐经理，不，从今以后我就叫你大壮哥吧。我想提个无理要求，但说出来怕您拒绝。

徐大壮在电话那头说，你说吧。

林意琳说，我想留下徐永峰。我知道他是你的左膀右臂。但我这里实在需要他。

电话那头沉默了许久，后来有了声音，徐大壮说，你说得没错，他真是我的左右手，但你哪里没有他的确不行。那就让他暂时留在你那里吧。回头我来跟他说。

林意琳脱口道，啊，你同意了，大壮哥万岁！

徐大壮说，真是小孩子。你听好了，是暂时。原只想帮你度过最初的难关，倒让你挖了墙角。

林意琳就又调皮地喊了几声万岁，不等对方回答就挂了。

他收了线，就对旁边的徐永峰说，嘿，徐哥，从现在开始，你是我的人了。徐经理同意你留在我这里干。

徐永峰说，他肯定说的是暂时，我了解他。

林意琳说，我们难道不能把暂时变成永远吗？说着，跟徐永峰击掌，两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

雪玲知道了徐经理雪中送炭的事，打电话祝贺。说自己忙完了就过来帮忙。然而，由于阳阳和明明一直哭闹着要爸爸，还偷跑了几回，加上另一个孩子患急性肠炎到镇上住院治疗，弄得雪玲顾了头顾不了尾。等她周末来到玫瑰山谷，林意琳这边的歼灭战已经打完了。全体人员都处在暂时休整状态。

林意琳看见她，二话不说就拉她到大棚去看那些新入住的宝贝。大棚里烧着钢碳炉子，温暖如春，所有的花儿灿然怒放。雪玲撩起帘子，惊呆掉了。她站在门口，大张着嘴，一动不动。她在大山里长大，看惯了山野里星星点点的烂漫山花，从来不知道，人工栽培的鲜花聚拢在一起，有这么绚丽的光辉，有这样壮丽的景象。

她惊讶道：天啦，多么漂亮的花儿啊。她们是花仙子吧，这么美艳！

林意琳说，我也觉得她们是花仙子呢。我甚至觉得，这一切都不真实。你知道吧，好几个晚上，我就住在花棚里边，而且总是似睡非睡，生怕一觉醒来，她们都不见了。

雪玲笑他是花痴。

雪玲跟着林意琳一一认识那些花：富贵双喜、喜鹊闹梅，孔雀开屏，雪花漫天，这都是杜鹃类的花卉，却因造型独特，有了极高的价值。

雪玲说，都是什么神仙啊，能培育出这么高贵的花儿。

林意琳说，这些花儿，我们以后也要自己培育。

雪玲特别喜欢各种各样的兰花：铁板兰花的花朵像一把精致的扇子，粉色花朵两边又开着两朵蓝色小花儿，妙不可言；虎皮兰黄灿灿像金色瀑布一样，花瓣有种蜡质的光泽；米兰却是那样娇小素雅，芬芳悠远；瓜叶兰虽是草本，却艳丽夺人；蝴蝶兰紫得流光溢彩，弯弯的藤蔓之上，朵朵花儿如翩翩欲飞之蝶，惹人心醉；君子兰是高贵的花儿，在上世纪的某个时间段，她曾让许多国人疯狂。有一种小小的植物“情人泪”让雪玲驻步不前——那一颗一颗挂在藤蔓上的绿色小球真的就像情人的眼泪，摇摇欲滴，勾人情思。

她轻声说，花卉的世界，竟也这么有情啊。

有情的多着呢。林意琳说，你看这些百合、茉莉、马蹄莲、康乃馨、郁金香，她们都是有花语的。

雪玲说，哦，说来听听。

林意琳说，马蹄莲的花语是：永结同心，忠贞不渝。茉莉也是爱情之花，她的花语是：纯洁无瑕，生死永爱。百合的花语是：心想事成。郁金香的花语是：爱无尽头。康乃馨的花语是：吾爱永在。多呢，说也说不完。

雪玲道，所有的花语，万变不离其宗，都是一个“爱”字，纯洁的爱，高贵的爱，至死不渝的爱！

林意琳说，是啊，花的世界就是爱的世界啊。

温棚里，玫瑰花占据的位置最为显著——一丛丛的彩色玫瑰，栽植于各种各样精致的花盆里，有的花团锦簇，有的精致淡雅，那些小小的盆栽尤为柔美，让人心生欢喜。

雪玲说，不愧为玫瑰山谷的寨主。很显然，玫瑰是你的最爱。

林意琳说，知我者，雪玲也。

雪玲说，让我来说说玫瑰的花语。我在网上看过，记得不全。这玫瑰花总体是代表至死不渝的爱情。红玫瑰、白玫瑰、黄玫瑰、黑玫瑰、蓝玫瑰，代表的意思各不相同。红玫瑰代表热烈的爱；黑玫瑰寓意你是魔鬼，但我依然爱你；白玫瑰代表纯洁无暇的爱情。不同的花朵数量寓意又各异，比如一朵代表你是我的唯一；两朵代表世界上只有你和我；51朵代表我心中只有你；66朵代表我的爱永不变；99朵代表天长地久；朵代表白头偕老；朵代表爱你一生一世；朵代表嘛，就是长长久久，至死不渝！等等，多啦。光玫瑰的花语就可写本厚厚的书。

林意琳说，看来，有人比我还钟情玫瑰啊。竟然做了这么详尽的研究，记得这样清楚。说说看，关于玫瑰，你还知道多少？

雪玲抿嘴一笑，有句话不是说爱屋及乌吗！说完觉得失言，就赶紧转到大植株的花卉那边去，指点着佛手花说，这种奇异的花，花语应该是和禅意联系在一起的吧。他们接着又欣赏了红豆杉和澳洲杉，平安树、橡皮树、夏威夷，发财树等等。偏偏，在这些茂盛的植物旁边的架子上，摆放了娇小的风信子。风信子造型奇特，一个蒜头一样的胚胎，三四片直立的翠绿叶片，托举着一支挂满小花的花穗子，花香浓郁，花色鲜艳，红黄蓝白俱全，她们或成捆养在玻璃缸里，或独株养在玻璃瓶里，白色的根须在水中摇曳，洁净无染，煞是好看。雪玲端起一瓶风信子，左看右看，轻嗅花香，爱不释手。

林意琳说，这些风信子，我准备全部送给你的留守儿童乐园。等天气稍稍暖和一点，我亲自给你送去。

雪玲说，我接受。花与爱，是最好的教材。

林意琳说，另外，所有这些花卉，只要是你喜欢的，你可以任意挑选。

雪玲说，谢谢你的美意。除了风信子而外，如果需要，必须购买，你初创业，朋友要带头遵守市场规则。

看完花儿走出来，林意琳抱歉地笑道，看我多自私，不用人时就把人忘了。这么些天，都没有去村里看看。爷爷好么？萍萍好么？留守儿童乐园开园顺利吧？蒋支书呢？在市里开人代会有没有回来？

雪玲说，看你一连串问了这么多问题，让我怎么回答。那我就回答一个最简洁的字“好”。爸爸今天晚上回来。留守儿童乐园虽然出了点事情，但眼下都好了。所以我今天才得空闲。我今天来，一要看看你的宝贝园子，二要请你去看看我的宝贝园子。

林意琳笑说，好啊。真正赶得好不如赶得巧。玫瑰园的一期工程正好结束，暂时没有要紧的活儿。我还可以去上几天课呢。园长大人，你就聘我做兼职教师吧。

雪玲说，我巴不得呢。只怕大材小用委屈了你。

林意琳说，就这么说定，我抽空去上课。英语，音乐，绘画，什么都行。我们要让这些从小失去父爱母爱的孩子，接受最好的教育，让他们从小跟大社会接轨。

雪玲说，那我要替孩子们，替他们的父母，替歌风河感谢你了。歌风河这地方，和全国乡村一样，过年期间风光，过年之后深层危机就显露出来了。这危机就是我们的下一代——山村少年似乎走不出儿时留守、长大后出去打工的命运怪圈。这些年，我看着一个个留守儿童中学没上完就跟着父母出去打工，心里别提有多难受了。最难受的是我没法改变这一切。我多么盼望有人跟我一起来改变。不知道你是不是我盼望的那个人？

林意琳说，希望我是。他想起彩云大姐的话，忽然感到了一种责任。所以，他又补充道，我一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和你一起完成这个“改变工程”。

雪玲伸出手，和他紧紧握了一下。忽又问道：雪雁妹妹怎么样？这些天忙乱，竟顾不上管她。厨房里的事体她拿得下来么？

林意琳说，有其姐必有其妹，雪雁姑娘能干极了。她现在不仅能独立做饭，还抽空到园子里干活呢。杨姨建议我抽时间送她去学开车，以后就让她专管后勤。

那么你的意见呢？

我完全同意杨姨的建议。只是要等资金周转宽裕之后才能实现。

说话间，徐永峰过来。徐永峰完全没有技术员的架子，他跟民工们一起扑在地里干活，弄得满身泥土。雪玲要跟他握手，他将手藏在背后，说太脏了太脏了，不好意思。

雪玲说，意琳你真是命好，遇到这么好的人。

林意琳说是啊，这园子里的事情，以后就基本交给永峰和雪雁了，我腾出手来跑资金跑市场，不信打不开门路。说着，将手卷成喇叭筒，对着河畔的屋子高喊：雪雁吔，你姐来啦，过来吧！

雪玲说，你可变得真快，已经习惯山里人喊人的方式了。你手边有手机呢，打电话不更便捷。

林意琳说，自从到这里我就很少用手机传人了，这样喊叫真痛快。大声呐喊着，你觉得自己就是山里的精灵。不，是大地的精灵。

徐永峰说，念过大学的人就是不一样，理论一套一套的。我们从小在山村里长大的人就没这些想头，干什么都是图的一个方便。

雪雁来到，话题就一下子扯到她身上去了。

林意琳说，我们夸你的话都说了一箩筐了。这会儿该说说你的缺点了。你为什么话那么少呢？是不是你姐姐把话都说完了，或者是蒋爷爷蒋支书把话说完了，害得你这样少话。两周里边，你同我说过的话能数得出来。

雪雁笑而不答。

徐永峰接道，谁说雪雁姑娘话少？在地里问我嫁接技术，一竿子插到底，问了实地操作问理论，常常把我逼到墙角里。你们也知道，我这个人干闷活儿行，理论上却说不出来。狼狈啊！

林意琳说，咦，原来你说话还分人呢。只对喜欢的人说。

这个玩笑把徐永峰和雪雁都开得红了脸。大家就赶快散去了。

林意琳没有想到，雪玲的留守儿童乐园如此漂亮。

这是一家农户的房子——主人八十年代出去打工，一走二十年无音信。老屋倒塌时，人们都以为他们不回来了，正商量着推到旧屋盖留守儿童乐园呢，他们却回来了，坚持用自己打工赚下的钱，盖了个山间别墅，慷慨地借给留守儿童乐园无限期使用，说哪天他们一家人决定回乡长期住了，再收回房子。

雪玲对环境做了创造性的改造。她在大厅正中挂了那幅茶园十字绣，取名“家园”。画的周围是孩子们神态各异的照片：跳绳的、踢毽子的、看图画书的、划手心手背论输赢的、吃饭的、大笑的、蹲下系鞋带的……真正一个无拘无束的乐园。三层楼，一层一个独特的世界。一层的楼道里，墙壁上是蓝色的海洋，空中是利用废旧塑料瓶和食品袋做的各种海洋生物，置身其中，犹如在大海遨游。雪玲解释说，山里的娃娃们最向往大海，没见过的东西最有吸引力。诺，这些海水都是孩子们自己画上去的，这些鱼呀，螃蟹呀，乌龟呀、海豚呀，企鹅呀，也是他们自己动手做的。

二层楼口是用废旧报纸折叠后塑造的一棵大树，树上有洞，枝头有鸟窝、蜜蜂、蚂蚁、小松鼠、猴子，还有一个大大的马蜂窝。一切活灵活现，如不细看，还以为是真的。林意琳用手去抚摸，叹到，真有创意啊，怎么想到的呢？

雪玲说，当孩子王，一个一个的日子都特别漫长，不想些办法，怎么度过这一个一个的日子呢。当然，主要是培养孩子们的兴趣。这些东西都是他们天天见的，做起来得心应手，做得好看了，他们自己也很自豪。

林意琳说，你是个天才的教师。

雪玲说过奖过奖。

三楼楼道展示的是孩子们的作品：一句话，几个歪歪扭扭的字，蜡笔涂鸦的小房子和小人儿、花卉、小草等等都被装饰在小框里挂在墙上。那作品是令人心碎的。有幅名为“听电视”的图画，画着一张大床，小人儿可怜地蜷缩在床上，隔着布帘支棱着耳朵听帘外大人看电视；另一幅画画的是村头大树下，大人离去，小娃娃抹眼泪，泪珠画得很夸张，有核桃那么大。还有篇日记写到：过年的鞭炮响了，爸爸妈妈没有回来，我的眼泪一滴一滴流下来，后边打了三个惊叹号。

雪玲在他耳边轻声说，奇怪得很，写这个日记的娃娃那时不到三岁，而且没有学过写字。刚来这里时胆怯得很，抱着门框死活不进来。后来哭累了，在我怀里睡了一夜，第二天就黏着不走了。我是在整理旧日历时发现这段话的。他写在旧日历的某一页上，署名的地方画了个哭脸，写了一个“大”字，我判断是那个叫做大勇的孩子。

林意琳问，那孩子呢，今天在吗？

雪玲说，他早就长大了，在镇上的中心小学读三年级呢。

林意琳说，看你的工作多有意义。这些东西，应该建一个大大的博物馆珍藏，让我们的子孙后代记着，在共和国历史发展进程中，有一个特殊的时间段，乡村的人们，特别是老人孩子们所受的精神苦难。

雪玲说，对对的，绝不能忘记。

林意琳说，你创造的这些形式对于开发儿童心智绝对有益，真应该让城里的幼儿教师们到你这里取经。

雪玲说，我这里可不仅是幼儿，还有老人呢。孩子们的爷爷奶奶平时没事也会跟来，一待一整天。孩子们玩耍，他们看着；孩子们上课，他们就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孩子们做手工，他们也来参与，有时，还和孩子们争得脸红脖子粗呢。最难解决的是吃饭问题。老人们很希望留在这里吃饭。但杨姨一个人忙不过来，无法满足他们的愿望。

林意琳说，这就更有意思了。雪玲啊，你自己可能都意识不到，你为歌风河做了多大的贡献。我现在才知道，除夕团年席上，人们为什么一定要敬你喝酒。你就是歌风河人心里的圣母玛丽娅。

雪玲说，那可不敢当。我只是心软，只是想尽量地帮帮大家。山里人的日子，不容易啊。

林意琳说，我想请教一下，别的地方，好像都叫留守儿童之家，你这里为什么叫做留守儿童乐园？

雪玲沉吟了一下，说道，“留守儿童”是上世纪末、本世纪初最最伤痛的一个特殊名称，他们本来各自有家，却不得已以别处为家，听着伤感。所以我将这里取名为“乐园”。乐园者，创造快乐的地方。我读过一点哲学方面的文章，有位智者说，哲学的最高境界，就是让人快乐。

林意琳啧啧称赞，大叹深山高人多。对雪玲，除了欣赏，心里又多了几分尊敬。

因为是星期天。园里非常安静。这里实行单休日制。林意琳知道，星期天对雪玲来说非常宝贵。他就想让她轻松轻松，因此建议道：咱们今天去家访怎么样？我也顺便去看看你那些学生的家。我要在这里安身立命，就必须尽早熟悉这里的一切。

雪玲说好啊。他们当即就出发。

第二十三章各路英豪

歌风河共有63户人家，分布在星子梁周围的数十条山谷里。他们先来到最近的小草沟。这条沟幽静狭长，有古树或一团团凤尾竹的地方，就有人家，都是设计简单的三层小楼，火柴盒一样，与山水很不协调。

林意琳评论道，这些火柴盒一样的楼房真难看，破坏了山水的和谐。还是你们家那种房子好看，白墙黛瓦斜屋顶，远看近看，都像一只大鸟栖息在山水之间，温暖、朴素，是人们理想中的家园。

雪玲说，我也这么认为，但潮流是谁也挡不住的。这些年，山里人幸福生活的标志就是楼房的高低。人们出去辛辛苦苦赚钱，然后回来盖个楼房，就标志着成功了，幸福了。而且互相攀比，楼房就越盖越高，越盖越大。有些房子盖起十几年，就那么空着。看着让人心疼，但毫无办法。

林意琳说，要是能统一规划就好了。最起码，可以保住山林的完整。人们不知道，山林是地球的肺，是要精心呵护的。

雪玲说，这些大道理没几个人能懂。各人顾个人的利益，是目前农村最可怕的现象。歌风河比起别的地方，已经好太多了。

林意琳说，这是你们父女坚守传统文化的结果，还有你爷爷，杨姨这些人。

雪玲说，不单单是我们的功劳，还有一些很优秀的人，今天你都会见到。

他们走了半天，才看见一个颤巍巍的老人在白菜地里拔菜。

雪玲招呼道，吴叔，今年白菜长得好啊。

老人直起腰来，用手遮阳看了半天，才应道，是你啊，雪玲。今天这么早来接娃娃？

雪玲说，我不是来接娃娃的。那个城里的大学生小林您记得吧？大年三十在酒席桌上见过面的。他如今在咱们西坡建了花卉基地，长住不走了。我带他来各家认认门，以后交往起来方便。

老人说，记得，记得。城里人到山里种地，稀罕事啊。走，到屋里喝茶。

林意琳就去帮吴大叔挑上那担白菜，跟着老人摇摇摆摆往家里去。

老人唠叨说，你看嘛，我那忤逆的儿子媳妇，说的回来过年又没回来，种下的菜没人吃。我正打算明天给你送些哩。给娃娃们吃，吃了总比烂了好。

雪玲说，你别送。我明天找人来取。哎，灵灵的爸妈有三年没回来了吧？走时孩子才半岁，难道他们就不想？

老人说，没心肝啊！挣钱，挣钱，钱把心肝都吃了。

老人家的房子很大，一溜七间，三层楼。就爷孙俩。典型的屋大人稀，看起来分外荒凉。

灵灵靠门框呆立着，一见他们就飞跑过来，扑到雪玲怀里，叫，老师，老师。

雪玲抚摸着她的头说，吃了早饭没有？

灵灵说，做熟了，等爷爷呢。

他们就进厨房去看。一锅红苕粥，干巴巴窝在铁锅里，锅台上放着一大碗炒土豆丝。毫无疑问，这饭菜是灵灵做的。三岁大点的娃娃，真是不简单啊。这么大的孩子，要放在城里，那是噙在嘴里怕化了，捂在手心怕热了。林意琳都三十一岁了，还是父母心上心下牵挂的宝贝呢。林意琳看看那锅饭，又看看神情怯怯的灵灵，感慨万千。

老师是贵客。吴大叔激动得又是爬到楼上取柑子，又是要煮腊肉。雪玲费了好大劲才劝住了。但水果是必须吃的。茶也是必须喝的。雪玲自己动手烧水。电热壶烧水倒是方便。

吴大叔说，山里条件虽差，吃的水却是上好的，千山万壑里流淌出来的山泉，带着千样万样草木的气息，甜哩。

林意琳说，是的。山泉水好喝。我也喝的山泉水。

吴大叔问，听说你住在王树家的老屋里？

林意琳说是的。

吴大叔说那地方风水好啊，山环水绕有灵气。王家出人啊，县团级干部有好几个哩，还有在外边发大财的，身价几千万哩。

林意琳连连应诺。

喝了茶，吃了柑子，临走时，吴大叔非要林意琳带上一包晒干的黄丝菌。那东西金贵，秋天里钻一天树林子也采不下两斤，何况晒干的黄丝菌，要费多少工夫！但雪玲给他使眼色，他只好勉为其难地收下了。

小草沟另一个居民是吴淑珍奶奶。吴奶奶七十岁，带着两个孙子，两个外孙，吵吵嚷嚷的倒也热闹。三个大点的孩子已经分别上中学和小学了，最小的外孙放在雪玲那里。吴奶奶家也是大房子，除了楼房，还有东西厢房，可惜大部分房间空着，孩子们都挤在西厢房里住，一个房间支了四张小床，两张桌子，拥挤得脚都放不下。

吴奶奶说，这些个怪东西，都不肯住楼房，这么多房间偏要挤在一起睡，你们看乱成啥，让人笑话。

雪玲说，笑话啥哩，大人们不在，小孩子们怕寂寞啊。

吴奶奶腿脚灵便，硬要留他们吃饭。孩子们也拉着他们不放手。他们只好留下来。雪玲帮着淘菜，林意琳就跑上跑下参观。吴奶奶家是富裕的。二三层的装修都是城里的标准，客厅里摆放着沙发，卧室里摆放着席梦思床和白色组合柜，卫生间里装着抽水马桶和洗浴台。但由于常年空着，又门窗紧闭，屋子里散发着令人窒息的霉味儿。林意琳进去扫了一眼就赶紧退出来。

林意琳下来后，组织孩子们打扑克牌，约定打升级，两两组合，谁先打到“A”算赢，输家鼻子上贴个红纸条。林意琳当然心不在打牌上。他同孩子们聊天：你们爸妈几年没回来啦？

两个大孩子中的吴小虎自豪地说，我们爸妈年年过年都回来的。放暑假还接我们去东莞玩呢。说着瞟了一眼小姐弟俩，只有他们的爸妈没良心，几年不回来，把孩子扔给我奶奶也不管。

小的两个中的姐姐不服气，狠狠甩出一张大王，说道，谁没良心？我爸妈没回来，可他们寄回了大把的钱呢，过年两千块，还少吗？你爸妈给了外婆多少钱，白吃白喝，还拿走那么多腊肉香肠。

小虎说，难道这楼房不是我爸妈修的吗？我爸妈不修房子你们住在哪里？

林意琳赶紧劝和，说好了好了，争这个没用。告诉叔叔，东莞好玩么？

小虎说，当然好玩啊。爸妈还带我们坐海船，游了蛇口和深圳呢。深圳的世界之窗太好玩了。

小虎的弟弟小龙说，我不喜欢坐海船，吐得我肠子都要断了。我还是喜欢在家里，喜欢跟小云妹妹、小海弟弟玩。

哦。林意琳对小龙刮目相看。这个不到十岁的孩子，已经懂得照顾别人的情绪了。

吴奶奶的午饭很丰盛。山里人正月间都备有煮熟的腊肉，切几片配上干豆角、土豆片之类炒炒就是几个菜，粉条、魔芋家家有，随便又能凑几个菜。加上吴奶奶会持家，平时备有炸麻花、炸花生米，炸胡豆，满桌子满碗，好不丰盛。林意琳啧啧赞叹。

林意琳自从来到歌风河就胃口大开，饭量比在城里时增加了一倍。这是体力劳动带来的好处。他吃得香甜，吴奶奶特别高兴，说等孙子们都上学住校以后，她也要到玫瑰山谷去挣工资呢。

能干的吴奶奶更是不让林意琳空手。不仅准备了木耳香菇之类的干货，还要他带上两块煮熟的腊肉。说那猪都是他们婆孙打猪草喂大的，是生态猪肉，特香，而城里那种饲料激素喂大的猪肉万万吃不得，致癌。林意琳不要。吴奶奶就跟他急。说你既然来到歌风河，就是我吴奶奶的孙子。我不能眼看着自己的孙子吃有毒的东西。这一番说道，让林意琳再不敢推辞，只有恭恭敬敬收下。但提出把东西寄存在这里，过些日子来取。吴奶奶爽快地答应了。

出得门来，林意琳大叹，这个吴奶奶，真是个人物。

雪玲说，你以为呢。不然，这小草沟，十几户人家，就剩她和吴大叔守着，能熬到今天！

他们两个走到大路上，回望小草沟。多深的一条山谷啊，那么多空房子，仅仅住着两个老人和几个孩子，也实在太空旷了。

雪玲说，还有比这更空旷的山谷呢，磨沟那边，一个山谷就住着一个人。

林意琳说，打工潮给山乡带来福音也带了无以言表的灾难。人们付出的情感代价，该怎样评估？青山作证，长流的绿水作证，那些空房子作证，记住老人们的寂寞，记住失爱的孩子们的可怜，记住守空房的女人们的痛。

他们收住思绪，又走了几户人家。林意琳发现，歌风河家家都有矿灯，一问才知，村里出去打工的人，大部分都在山西或内蒙煤矿；少数有文化的人，去了广东东莞或者深圳。无论去了哪里，基本上都是正月十五前后离开，年底回来，然后又走，周而复始，一年之中，与亲人团聚的时间不超过半个月。这种聚少离多的日子，一过就是三十多年。想想真是惊心动魄！

他们坐在留守女人素云家里闲谈。素云的故事平淡而惊心。素云是个安静的女人，谈不上漂亮，却很耐看，弯眉毛，大眼睛，小而微翘的鼻梁，厚厚的嘴唇，牙齿就像石榴子儿，闪闪有光。

她说，她跟自己的男人是自由恋爱。十一年前，她去星子梁那边烧炭，与甘肃来的割漆工杨大成一见钟情，她家人提出的唯一条件是让杨大成放弃割漆。杨大成为了心上人告别漆树林，成亲八天之后走出大山去了内蒙煤矿。十一年来，他们每年见面的固定时间是旧历年的腊月二十六到新年的正月初六。

也就是说，这对夫妇，结婚十一年，在一起只有一百多天。

林意琳在心里说，过去我总觉得自己过得很苦，比起素云们经受的情感苦难，他所受的苦是多么微不足道啊。

林意琳说，这座山上就你们娘儿三个，孩子那么小，这里离村部又那么远，万一有个病痛怎么办呢？

素云说，现在不是有手机嘛，方便着呢。再说，山里娃娃泥里水里跑，轻易也不会生病。大人就更不用说了，一年到头的忙，那里顾得上生病啊。你看这些猪啊，羊啊，鸡啊，鸭啊，一天到晚围着你嗷嗷叫，你是一刻不得闲的。村里的王大夫说，人一忙就不生病。

因为路远，他们离开时就顺便带上了素云的小儿子强强。强强是个亮眼睛娃娃。那一对眼睛就像小牛犊子的眼睛那样清亮。他看着你，你就觉得心里一动，杂陈全无。

林意琳好不惊奇。他就不由得一眼一眼去看那个亮眼睛娃娃。

素云送他们一只黑丢丢的小羊羔。雪玲坚决不要。

素云说，我只是送给娃娃们一个小伙伴，让他们喂喂小羊，多些乐趣。再说，我这里三十多头羊，弄得我手忙脚乱，你牵去一只，给我减轻点儿负担。

雪玲说，咦，你年前没有把羊卖掉么？你们合作社也没来收购？

素云说，如今喂羊的农户太多了。虽然跟冬庆的合作社签过收购合同，但羊卖不上价钱，他得赔钱，哪里忍心再逼他。

原来村里有个养殖合作社，年头把小羊分给各个农户，长大后，按斤量五五分成。合作社初成立的时候，效益奇好。歌风河散养的高山白山羊，肉质细嫩，味道鲜美，很受城里人欢迎。谁知今年市场却滑坡了。雪玲忍不住为素云叹息，安慰她说，她会把这情况告诉父亲，为她想办法。

林意琳说，我们也可以为你解决一点困难，今后就在你这里买羊给大家改善伙食。

素云自然是千恩万谢。

路上，雪玲告诉他，为了带领留在山上的农户致富，村里也是想尽了办法。把一些在外创业成功的能人召回来，动员他们发展各种产业，采用养殖合作社这种模式带动贫困户致富。歌风河茶厂也是这种经营模式，流转了土地，种上茶树，再分给农户分片经营，收益归他们。

林意琳说，真是好办法。玫瑰山谷今后也要走这个发展路子。

雪玲说，那好呀。这样一来，歌风河又多了个致富带头人了。走，我现在就带你去认识几个能人，扫扫这一路上的凄凉之气。事实上，任何时候，任何地方，生活都有阳光的一面。

他们来到养鸡场。没想到，场长竟是个二十多岁的小青年。林意琳认出来，他就是在除夕团年席上作怪唱民歌的吴小波。那天他歪戴着帽子，腰里勒根草绳，怪腔怪调的演唱：城里的大嫂进呀么进城来……大概是在火盆子里烤板栗吃的缘故，黑灰抹在鼻翼两边，那滑稽的模样至今想起来还让人发笑。

林意琳说，真想不到啊，这么年轻的孩子，竟是场长了。

雪玲说，你以为呢，小波可能干了。九岁就跟着父母出去打工，摆过地摊、开过挂面作坊，当过蔬菜贩子，在孔雀养殖场当过饲养员，还干过保安，在建筑工地当过项目经理，把人间的酸甜苦辣尝遍，现在回来建设家乡。

吴小波用手挠着后脑勺，面对夸赞有点儿不好意思。忽然，跑进屋提来一大篮子玉米粒，又一溜烟跑下山坡，对着空中抛洒，那散在山坡上的鸡群，呼啦啦扑向空中，恍若大团大团金色的云彩，壮观极了。

林意琳大声地感叹，真聪明啊，他就这样形象地向我们介绍了他的养鸡场。

雪玲说，这就是他发明的林下养鸡。鸡在山坡上吃草和虫子，在树林里奔跑跳跃，在自然空气里歌唱，所以毛色鲜亮，你看像不像一群凤凰啊。

林意琳说，像。像极了。我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公鸡，王冠一样的鸡冠，金灿灿的羽毛，尾巴像彩虹，弯弯的、绿莹莹的，晃人眼目。

这时候，吴小波的父母出来，招呼他们屋里坐。他们进去，迎面看见客厅中堂大幅鲜艳的财神画和洒金题联，柜式空调和彩色大冰箱，以及沙发电视高级音响，就知这是富贵人家。果然是见过世面的现代青年，在创业的同时不忘享受生活。

吴小波表演完凤凰大聚会，进得屋来就说，今天别走，我请你们吃百鸡宴。

林意琳说，看了你的群鸡狂欢图，已够我们消化的了。我能不能请教个问题，你当初怎么就想着回来养鸡，而且选择定居在这荒凉的高山之巅。

吴小波又开始挠他的后脑勺了。他笑嘻嘻地看着雪玲，示意她帮他说。

雪玲说，答案很简单，因为爱情。他媳妇得了肺病，医生说只要生活在空气新鲜的地方就能根治。他就带着她回家乡来了。至于为何选择这里，那就跟他认准的事业分不开了。这个地方山高沟阔，通风向阳，有利于鸡群健康生长。

他们说着话走出来，就看见公路上边的窝棚。雪玲说，你看，他们刚回来创业那阵，一家人就挤在这个窝棚里，做饭时满屋浓烟，那个艰苦啊，没法形容。而且，这里是荒坡，荆棘遍地。他们硬是凭着一双手，披荆斩棘闯开了生路。他的爸爸妈妈，是歌风河的劳动模范呢。

这时候，吴小波终于开口说话了，道，刚开始走市场，鸡是一只一只卖出去的，顾客要求现场杀鸡，我又不会，结果没杀死，鸡扑棱着翅膀飞了，鲜血洒满一地，那个狼狈呀，就别提了。

“万事开头难”这句老话，适用于所有创业者。

再走几步，一块大青石突现眼前，上面红漆书写着“天道酬勤”几个歪歪扭扭的大字。不用问，这是吴小波的作品了。

吴小波说，这石头可是个有故事的石头哩。传说两只白狐精相爱，触怒首领，首领将雄狐精劫去，雌狐精日夜蹲在大青石上守望，夜间发出十分瘆人的哀嚎。后来，有人看见狐狸死了。可是夜里的叫声依然不绝。传说越传越神，久而久之这里就没了人烟。

那你为什么偏偏选择这里？

小波说，我正是非常喜欢那痴情的狐狸，所以选择这里。说也怪啊，每当夜深人静，还真像有狐狸的叫声呢，呜呜的不绝于耳。

雪玲说，别迷信脑瓜子啊，那是山口的风声。

吴小波开车送他们到山那边的白山羊养殖场。恰好场长夫妇都在。场长王冬庆跟林意琳同岁，一见面分外亲热。冬庆的媳妇李丽是他到浙江打工带回来的，又漂亮又有文化，是村子里传说的现代版童话。他们的场部和家也是三层楼房，而且绝对现代。办公室里安装着监控设备，山坡上的羊群走到哪里，监控看得一清二楚。林意琳称羡不已。冬庆自豪地说，这是我媳妇的杰作。刚办场那阵，我们没经验，整天跟着山羊满山跑，累得要死。后来，李丽提出在山羊活动的山坡到处装上监控，羊圈更要装得密集，这样它们的活动就在我们眼皮底下了。

林意琳说，真没想到，高科技都引进羊圈了。

雪玲说，你以为呀。高科技是无孔不入的，不管你山有多高，路有多远，它的讯息总能追踪到你。

林意琳说，无处可逃啊。其实这是好事，也不是好事。

冬庆说，此话怎讲？

林意琳说，说它好，是因为它确实给我们带来了无穷的方便。说它不好，是它让世界那么容易就勾连在一起了，生活里再也没有秘密可言，连动物们也不能守住自己的秘密了。消灭了神秘的世界是多么可怕的世界啊。说到这里，他有些不好意思了，啊，我扯远了。请不要介意。我这人有个男人最不该有的坏毛病，就是多愁善感。

冬庆哈哈大笑，说，读书人就这样啊。喜欢把事情左想右想的，想得自己走投无路。你以后跟了我们这些粗人，就粗放些。其实生活很简单，就是创造，然后享受。

林意琳说，冬庆兄不仅是养羊专家，还是哲学家嘛。

冬庆诙谐地说，我对自己也是这个评价。

说着话，冬庆媳妇李丽骑着电动摩托回来。她是上山巡查羊群去的。冬庆告诉她来了客人，她就急忙赶回来了。李丽一身短打扮：黑皮靴、黑皮裤、黑色羽绒服，脖子上围条鲜艳的桃红围巾，俨然女侠。见了大家，双手抱拳，连说幸会。他们两个跟林意琳是第一次见面，过春节他们回娘家去了。

李丽说，我们一回来就听到你的故事，正说这两天抽空去拜访你呢。

林意琳说，应该我先来拜访你们。

冬庆说，哎呀，你们就别客气了。今后，大家就是一个林子的鸟儿了。来来，进屋喝茶，我这里有上好的歌风毛尖。绝对的明前毛尖，刚上市时卖六千元一斤呢。我宝贝似的藏在冰柜里，总共也没喝过几次。

李丽去提来泉水，冬庆摆开考究的茶具。茶几是云南黄梨木，一截子原木，似乎未经雕凿，却又清漆油过，光可鉴人。烧水、泡茶，一套套的程序都是李丽亲手操作，夫唱妇随，令人羡慕。原来山林生活，也能过得这样悠闲自在，过得这样有品有味。难怪冬庆那样自信满满，一副幸福往外流淌的神气。

林意琳端起茶杯的时候，问李丽，你从浙江来到歌风河，可有过后悔么？

李丽说，没有。恰恰相反，我很感谢冬庆把我带到歌风河。不到歌风河，我的生命就不完整。

林意琳说，此话怎讲？

李丽说，我是在漂泊家族长大的，没有家族的观念，也没有根的概念。来到歌风河我才知道，大家族是怎么一回事，农耕文明又是怎么一回事。你不知道他的家族有多大，他的七大姑八大姨有一个加强排，堂兄堂弟表兄表弟差不多也有一个加强排，我第一次来，住了一个月，都没完全认清楚。一天在一家做客，一个正月也没走完。亲戚们长辈们是那么亲热。我太喜欢那种感觉了。

冬庆说，我的想法可不一样。我回来可是后悔了。刚回来那阵，我腰缠千万贯，走路也神气。谁知土地吸钱就像吸水一般，千万元投进去，瞬间就没了。现在，就算养殖场赚钱，一辈子也挣不回来我的投资。

李丽说，你才不后悔呢。你嘴里不说心里话。

雪玲趁机悄声问道，今年市场好像不景气啊，那些养殖户的羊好像都没收上来啊。

冬庆说，是啊。我一个冬天都在为这事发愁呢。回她娘家也没忘记宣传歌风河的白山羊。你知道吧，我们是开车去那边的，就是为的多带些羊肉回去。

那效果怎么样呢？雪玲急切地问。

冬庆说很有成效，最近陆续有人订货，最迟一个月，就可把咱村养殖户的出栏羊统统收购了。

雪玲说，那太好了。你抽空赶紧把这好消息告诉大家，让大家松口气。

李丽说，我一会儿就用电话通知。

这样喝着，说着，不觉得太阳西斜了。雪玲建议回家。吴小波却说，应该去看看王山大哥的养牛场和蒋大姐的现代化农业园区。

冬庆说，我也觉得应该去看看。林老板来歌风河创业，很有必要全面了解歌风河，认识歌风河的各色人等。

林意琳说，这正是我的想法。继而，征询地看着雪玲，我们迟回去一点儿可以吗？

雪玲说，没问题。我只是担心你这一路奔波太累。

林意琳说，我心里燃着一团火，再走这么远的路，也感觉不到累。

王山的养牛场在高山之巅。车开到公路边上停下，大家下来，一起向山头仰望。林意琳看见小路像带子一样垂直甩下来，两边悬崖峭壁，飞泉喧响，心里还真有点害怕。

吴小波建议把强强寄在路边老乡家里，那小家伙却飞身向山上爬去。雪玲说，不要紧的，山里孩子是悬崖上的精灵，让他跟着一路吧。

在石头小路上艰难攀爬，真有李白笔下的蜀道之险。雪玲不断叮嘱林意琳小心，自己却滑倒了两次。倒是那小精灵强强跑得飞快，走一段就居高临下地回头看着气喘吁吁的他们。

他们来到山巅时，王山正和五六个民工往栅栏里赶牛。栅栏实际上是一些象征性木桩，绵延广阔，圈住了一个山头，牛进圈还是等于在山上，只是稍加管束而已。就这样，牛们也不情愿。它们在乱石坡上奔跑，踩得乱石滚滚，哞哞的叫声在群山之间回响，犹如天雷轰鸣，场面之壮观，惊得林意琳目瞪口呆。他从没见过这等群牛奔腾的场面。

由于散养的黄牛野性难驯，吴小波示意大家在栅栏外停下，等王山他们将牛圈起来再过去。

王山养的是高山黄牛。据说这种牛必须在海拔千米以上的山坡自然放养，它们生长缓慢，但却是肉质鲜美、营养价值极高的上品。黄牛市场价很高。吴小波说，一头牛就是一个金疙瘩。这些牛每头都能卖上一万元的好价钱。

那么，王山的上千头牛就价值千万了？林意琳问。

那当然。吴小波肯定地说道，黄牛供不应求，每天都有人上山买牛呢。王山牛得很呢。

林意琳就急于跟王山见面。他焦急地看着那些不愿进圈的牛，不知何时才能将它们都赶进圈里去。其他人却兴趣盎然，看那桀骜不驯的牛被赶得满山乱蹿，忍不住也大声嗷嗷地叫着，好像看斗牛比赛似的兴奋。这情绪把林意琳感染了。他也感到特别有趣。当一个小牛犊子跑到面前的时候，他从栅栏伸进手一把抓住它不放，还跟它说话，你生下几天啦？你妈妈是哪个？你知不知道，你的眼睛，是世界上最最清亮、最最无辜的眼睛！他请雪玲给他和小牛拍照，并大喊大叫：拍眼睛，一定要拍到它眼睛的特写。小牛犊子却在他乱着的时候，一蹦跑掉了。它跑出十米开外停下来，回头凝望着林意琳。似乎也在审视他的眼睛。林意琳感叹不已，说牛是通神的动物。

终于将牛赶进牛栏，王山下来时一副精疲力尽模样。但看得出他很兴奋，是那种被人敬佩和羡慕的自豪与兴奋。他带着众人走进牛栏，将几头剽悍凶猛的大黄牛介绍给大家。他给他的宝贝牛取有名字：大犍小犍、大黄二黄、大黑二黑……都是他钟爱的。他骄傲地说，今天有个牛贩子上来，给这个数买这几头宝贝我都没有卖。他用两个食指交叉比了个数字。

冬庆说，哎吆，你差不多卖了算了，再宝贝，你也不能老养着呀。

王山憨笑道，是这个理啊，可有了感情，总舍不得。

看过了牛，王山招呼大家进屋喝茶。说这些牛就是爷，难侍候得很。只有将这些爷侍候好了，他才能安心陪朋友喝杯茶。

吴小波给他介绍了林意琳。他们也是第一次见面，春节期间，他到山东那边的养牛场取经去了，顺便请回几个专家。

林意琳说，你的大名如雷贯耳，虽未谋面，却一点也不陌生。敬佩大哥啊。

王山说，你才是我们敬佩的对象哩。现如今，哪个大学生愿意放下城里舒适的生活到山里来创业？就算有，也是蜻蜓点水的飞鸽牌，只有你是真心的。听说你父母为了支持你把住房都卖了。多么了不起啊。你也许不知道，我在你父亲手下念过书，还是响当当的高材生呢。当年考上西安交大，可是家里穷，上不起。你父亲组织社会募捐，支持贫困生上大学，八个接受资助的都如愿进了大学，只我拒绝了资助，背着铺盖卷到了山西煤窑。

林意琳说，咦，你为什么要拒绝资助？西安交大可是名牌大学啊。

王山说，接受别人资助，那感觉不大好。之前，我见到过受资助的同学返校作报告，说些感恩不尽的话，我替他们难过。生活的路这么多，为啥一定要上大学！你看，我在煤窑里摸爬滚打，在牛栏里奔跑跳跃，不也在上大学么！这是多好的大学啊！

林意琳特喜欢王山的放达。他注意到，他几乎满身是伤，脸上的划痕一道一道的，手上的伤口还渗着血珠子。但是，他的情绪那样乐观，神气就像王子般高贵。真正让人敬佩之至。

王山的妻子是典型的贤妻良母。大家说话，她烧水泡茶，炒瓜子，炸土豆片，不声不响走出走进。这一切，和这个古老的石头房子组合起来，就像电影里的山寨。而王山和妻子就是山大王和压寨夫人。

林意琳在四川阿坝羌寨见过这种鹅卵石砌成的房子，有些好奇，因而问王山，歌风河为何只有你一家建这种石头房子？

王山说，石头房子结实啊。这高山顶上，终年大风呼呼刮，一般的房子扛不住。我呢，又不喜欢水泥房子，所以就建石头房。

吴小波说，谁不知道王山哥追求古风啊，别说得那么轻描淡写好不好！看看你这屋里屋外的摆设，像是只为了防大风吗！这是高雅追求，返璞归真！见过大世面的人，跟我们不一样。

雪玲说，你们几个，都在外边闯荡过，都有骄傲的资本。

添过几次茶水之后，冬庆建议说，反正天快黑了，也干不成啥事，咱们干脆一起去磨沟看看蒋大姐去。过年之后还没跟她见过面呢。

雪玲说，真该去看看。今日索性把歌风河的各路英雄一并给小林介绍了，今后也好方便联络。

磨沟离王山的养牛场不远，车子在山道上盘旋过几道弯就到了。这里是庄稼地。青翠的油菜，绿油油的麦苗，铺满山坡和谷底，夕阳之下，流光溢彩，如油画般美妙。尤其那些重新整理过的梯田，石坎整齐，一弯一弯铺展在山间，非常壮观。

种粮大户蒋益琴就住在沟底的一座四合院里。车子刚到院边，便有两只大黑狗扑出来狂吠。蒋益琴吆喝着迎出来，将大家接进屋去。一边喧哗着说，我说今天一清早喜鹊就叫个不停，原来是有贵客啊。

除夕夜里，雪玲给林意琳介绍过这个省里市里有名的蒋益琴。但那时不熟悉，并不知道她为何有名，今天实地一看，才知道名不虚传。蒋益琴是歌风河第一个走出大山在市里读过大学的人，也是第一批冲进大城市创业成功的人。她回乡创业缘于她不愿意看见家乡大片的良田荒芜，尤其磨沟的层层梯田，是当年他父亲担任村支书时带领大家一块石头一块石头垒起来的。那是多苦的日子啊，在蒋益琴的记忆里，那时候上学，见父母就是在修筑梯田的工地上。餐风露宿，累断筋骨，就是那个时代的写照。她存下大愿，要让磨沟的层层梯田和山谷里永远长着高贵的庄稼。她说，看过外边的世界之后才知道，世界上再没有比庄稼更高贵的植物了。可惜的是，她的先生和孩子们都不愿意跟她回来。他们习惯了城市生活，习惯了做生意赚大钱。蒋益琴尊重他们的意愿，自己带着几百万资金回来。她不修楼房而建起白墙灰瓦的民居，在山水间做起了逍遥神仙。

林意琳知道，这一条山谷就住着蒋益琴一个人。他对她的敬仰早就存在心里了。所以，他看她的眼神是充满敬慕的。

蒋益琴说，哎，小林，别用那种眼神看我。他们几个，一定把我吹得神乎其神，其实我平凡得很，就是干了点儿自己喜欢的事情，打下了一点儿优质粮食而已。

吴小波说，我们几个，今晚可要在你这儿蹭饭喽，你有什么好招待啊。

蒋益琴说，山沟沟里有啥好东西，无非是腊肉土鸡之类。你们三个，肯定不稀罕这些。说吧，想吃什么，我倾其所有。

冬庆说，一个年过得，这些都吃腻了，依我说，你地里眼下有什么我们就吃什么。

蒋益琴说，这个容易。萝卜白菜、芹菜莴苣，西兰花，韭菜黄，样样有。你们到地里弄去。说着找出锄头、镰刀和竹篮，塞到冬庆和吴小波手里，命令道，你们两个去，王山歇着。他跟你们不同。他那个活儿累。

冬庆说，凭什么你总是护着他呢？他比我们嘴巴甜，叫姐叫得响是不是？

雪玲说，别贫了。我和你们一起去。

蒋益琴不让，偏让他们两个去。林意琳想看看蒋大姐的菜地，要求一起去，蒋大姐答应了。

一会儿菜弄回来，雪玲说，今晚上歌风河各路神仙会齐，是件了不起的大事。你们肯定有很多话说。这顿饭我来下厨，你们就只管放开聊吧。

蒋益琴说可不是吗？这些年各忙各的，成年的见不着面。谁承想今晚在我这里会齐。咱们一定要好好庆祝一下，正好我有两瓶茅台，还是二十年前到贵州旅游背回来的，今晚就让你们过个瘾。

一听说有茅台喝，大家雀跃不已。不大喝酒的林意琳也跟着欢呼雀跃，并说道，我看索性把王山大哥的媳妇和冬庆兄的媳妇都接来，把我那里的徐永峰和雪雁也接来，大家一起热闹，可好？

蒋益琴赞同道，这个主意好，一起会会，也算个民间创业者聚会。

说完命令吴小波开车去接人。小波应声而去。她又命令冬庆到柴房搬出火盆和木炭，烧起两盆旺旺的大火。林意琳觉得又进入过年的气氛了。这是山乡特有的气氛，也是农耕文明特有的气氛。是复制不来，也移植不了的气氛。

一会儿，客人陆续来到，大家自是一番寒暄，然后围炉而坐。徐永峰连连称赞林意琳创业选对了地方。他感叹道，要成就一番事业，在诸多因素之外，人的因素最为重要。歌风河有这样一帮人马，定能成就大事业。

菜上桌，说的不要肉，还是炒了豆酱腊肉，宫爆鸡丁，还有熏制的麂子肉和山鸡肉，外加青笋、芹菜、萝卜片、白菜豆腐，也是满桌子满碗的丰盛。美酒满上，觥光交错，好个温馨的夜晚。

蒋益琴是东道主，率先提议一杯，一是欢迎大家光临，二是祝福大家新年事业顺利，关键词是欢迎林意琳到歌风河创业。大家一饮而尽，干了一满杯。第二杯酒，蒋大姐让雪玲提议。

蒋大姐说，歌风河村，我最敬佩的就是你们爷孙三个，几十年风风雨雨，毫不动摇地为我们这些漂泊者守护着家园。要不是你们守着，歌风河早就荒掉了。现在有的地方，就是一个村子一个村子的荒，只剩下老弱病残。

大家纷纷响应，说可不是吗，歌风河现在依然温暖，全靠着蒋氏一门人。要说出去创业，他们家哪个不是顶天立地的好汉！

雪玲推辞不过，给自己的酒杯斟满酒，站起来高举酒杯，郑重地说道，这杯酒我敬在座的各位。歌风河今天依然生机勃勃，是大家的功劳，尤其你们几个能人，回来发展产业，才使我们古老的村庄不至于衰败。你们才是最值得尊敬的人。

吴小波说，就是，我们也自我表扬一下。我们本来有多少理由可以留在大城市里，就是蒋叔一声号令，我们就回来了。

冬庆说，蒋叔那封“致在外创业的歌风河成功人士”的信写得多感人啊。就像父母亲呼唤儿女回家一样，我们怎能不回来呢。

王山说，所以我们回来，吃再大的苦受再大的累也不后悔。因为家乡没有忘记我们，因为家乡认为我们是创业英雄。

王山话音一落，大家一饮而尽干了杯中酒。雪玲诚恳地说了声谢谢。

第三杯酒蒋大姐让林意琳提议。林意琳举起酒杯说，我这杯酒是拜师酒。在座的各位都是我的老师，还望今后大家多多指教。

王山说，这话客气了。今后咱们就是一个林子里的麻雀了，风雨同舟，大家说对不对。

大家一起说是啊是啊，痛快地把酒干了。

林意琳又给自己满上了一杯，说道，我有个唐突的提议，说出来供大家参考。我建议成立歌风河青年创业协会。咱们几个，平均年龄不到40岁，成立这个最恰当。不为什么，只为聚会有个理由，对外宣传也有个说头。

大家一起鼓掌赞成，并再次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这时候，正全心全意啃着肉骨头的强强仰起头来，举起面前的饮料，稚声稚气地说，也算我一个。我也加入你们。他满嘴满脸都是油，衬得那对圆眼睛更加活泼明亮。

大家一起笑道，啃你的骨头吧。小不点儿，你知道我们要干什么啊你要加入？

他左看看右看看，说，知道。你们要去放羊。我也会放羊。我长大了要办一个大大的养羊场，就像王山叔叔的养牛场那么大。

王山拍拍他的头说，小子哎，你可别学我。你长大了得去上大学。知道吗，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上大学。去北京，上清华北大，给咱歌风河人争气。

他一歪脑袋说，不，我就要办个大大的养羊场。

王山说，哦，为什么？

他说，我要挣很多很多钱。我要爸爸回来。我不要他再去山西挖煤。我想爸爸。妈妈也想爸爸。

童言刺心。人人酸楚。

为了调节气氛，林意琳举起杯子跟强强碰了一下，说，好，我们的小强强有雄心壮志，同意你加入我们的队伍。

大家一起举杯，笑道，同意强强加入。

笑毕，蒋大姐说，好了。现在言归正传，我们来推举个会长。

林意琳说，不用推举，会长非蒋大姐莫属。今后你这里也就是我们的协会所在地。我们还应该有章程，把纪律和责任规定得清清楚楚。

蒋大姐说，你忘了“青年”两个字，要在过去，我该划到老年队伍里去了，现在勉强混在青年队伍里，万万不能当这个领头羊。依我说，小林最合适。

大家一齐举杯祝贺，容不得林意琳推辞。然而，林意琳还是诚惶诚恐，说自己刚刚起步，几乎谈不上业绩，在坐的任何一位都比他更有资格担任会长。

蒋大姐严肃地说，你到歌风河创业，意义太重大了。这说明，歌风河是个福地，是个可以留住人的地方。你来牵这个头，本身就是一种宣传。你不要推辞。说着，举杯一饮而尽，其他人也纷纷仿效，劝林意琳不要推辞。

喝下祝贺酒，蒋大姐又为各人满上一杯，然后站起来郑重说道，今后大家有难同当，有福同享，一定要互相帮助，把产业做大，把歌风河所有人带动起来，走共同富裕的道路。

雪玲说，可惜我爸爸不在。他要在，不知有多高兴呢！

雪玲的话，为自己招引来一杯酒。大家一齐起哄，要她代蒋支书喝一杯。雪玲喝下这杯酒，面红耳热，那副微醉的样子，若摇曳山桃花，煞是迷人。林意琳忍不住多看了她两眼。

冬庆说道，为了支持林总，我先把你场里的各样花卉买上几盆，再动员我县里市里搞花卉销售的朋友从此在你这里进货。

王山和吴小波听说，也举杯响应。王山当场就给县上和市里的朋友打电话，那边说，不日就来歌风河进货。蒋大姐来得更直接，要林意琳场里的一半花卉，硬性分给各位企业家朋友，以示支持。

林意琳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就携徐永峰和雪雁，一一给大家敬酒。

雪玲提醒说，你没酒量，当心喝醉，表示一下就行了。他却不依，非要跟每个人喝个满杯，表示诚意。结果一圈下来，就喝醉了。吴小波只好送他回去。临上车前，他仍然含混不清地说，高兴，今天是他这辈子最高兴的一天。

张虹，中国作协会员、陕西省作协副主席、安康市作协主席。出版有长篇小说《出口》、长篇报告文学《白河纪事》；中篇小说集《都市洪荒》《记住月亮升起的地方》《魂断青羊岭》《黑匣子风景》《野蔷薇》；散文集《婆屋那边的事》《心海拾贝》；诗集《红我的颜色》等14部。作品入选《小说月报》《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中国年度最佳小说短篇卷》《21世纪年度中篇小说选》；获首届吉元文学奖、首届柳青文学奖、首届省作协年度文学奖、第四届特区文学奖、安康市政府文艺创作精品奖一等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