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什么状况

田友国

康音回到康岭村,刚从车内出来,一条狗就冲过来,咬了她一口。这狗长得不大凶猛,看上去还有几分温驯,但它跳起来,耍流氓,偷袭了康音的右大腿。伤口并不大,但康音的右大腿上分明出现了一颗齿痕,又一颗齿痕,鲜血欲滴,却滴不下来。一瞬间,康音疼痛难忍,想叫想喊,又叫喊不出来。

出了什么状况?话音有点儿飘,是从一座草垛背后窜过来的。随即,王昌昆走过来,漫不经心地乜了乜康音。

狗——咬——了。康音回答,话很吝啬,却拖着长长的哭腔。

那赶紧给我看看。王昌昆把半截烟一甩,蹲下来,观察康音的伤口。康岭村常出现狗咬人的状况,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他从不上心,村上人对狗咬人之类的事更是不咸也不淡,该下地的照样下地干活,该上床的照样上床干活,反正下地和上床差不多,都是播种与收获。要是人咬了狗,那才会煮沸康岭村呢。自清末民初建村以来,大家都养狗,几乎成了民风,但康岭村还没人咬过狗。

狗咬了康音,王昌昆上了心,想瞅瞅康音的伤口,康音不让他看。康音穿着一袭草绿色旗袍,下摆开了衩,直顺的。康音把旗袍的前后两片下摆捏合在一起,把大腿的表情藏了起来。但晚了,王昌昆看花卉或许会色盲,看康音的玉腿却是眼尖的。

谁叫你皮肤这么细腻的,连狗也喜欢。

请你正经一些!哎哟——好疼!

也不能光怪这狗好色,也怪你自己,瞧瞧你,穿什么旗袍回乡?你这不是诱惑狗,把你往狗的嘴里塞吗?!

康音认识这条狗,它叫大洛克,是王昌昆喂养的。大洛克这名有点洋派,不是王昌昆取的,是王昌昆在网上“发掘”出来的。凭王昌昆的文采,他是取不出“大洛克”这名的。康音对他的底细有几分了解。王昌昆懒得种地,也不屑于种地,就是种地也不在行,比如插秧,他会把秧苗插得东倒西歪,一下雨,秧苗便浮到水面上了。王昌昆喂狗却在行,把大洛克养得很壮,成了康岭村的一霸,别人家的狗都躲着它。

狂犬病,我会不会得狂犬病?康音紧张起来,喊了几声。

的确,康音要是出了状况,王昌昆怎么也脱不了干系。王昌昆说,赶紧把你的车钥匙给我,医院去,这事耽误不得的。

王昌昆有私家车,就泊在晒场上。平时,只有王昌昆的私家车泊在这里,独耀一座村。今天,康音自驾一辆私家车,从省会月城回康岭探望老父亲。其实,老父亲并不老,年龄才五十毛边。康音本想把车停在自家门前,但弯向自家门前的泥巴路逼仄逼仄的,车开不过去。就是开过去了,自家门前的空地才巴掌大,也停不了。于是,她把车开到了晒场上,泊在了王昌昆私家车的旁边。

你抠吧,到医院也不远,能耗多少油呢?

谁叫你的车比我的高档呢?让我开开,过过瘾。

一路上,康音没心情说半句话。王昌昆话多,喋喋不休,说康岭村的往事,也说他俩的往事。间或,还扭头看一眼后座上的康音。康音不想搭理他,喊“疼——”。王昌昆一脸坏笑:有初夜那么疼吗?而且,扭头观察康音的表情。

康音把目光投向车窗外。一男一女独处,这样的话是不能接的,接了,会往下说,男人就会顺着竿子往上爬。要是换了别的男人,康音恐怕老早就把脸恼下来了。可对王昌昆,她想给他留点儿面子,毕竟是老同学,共过一张课桌。再说,王昌昆也得罪不起。康音没恼脸,也没接话,看窗外的一条河。

这条河早瘦了,也没个名字,像一位老妪的夜哭,没泪,也没声。就这两年,河水开始断流,一座叫泽口的小码头萎靡了,连青苔也长不出来。康音想找回记忆里的河水、小码头,以及小渡船,但怎么也找不到,小渡船只剩下最后一片残骸,躺在龟裂的沙泥中,叫康音深切地缅怀了一会儿。

王昌昆没闲情看河,河心都快停止跳动了,还有什么看点呢?他的兴趣在反光镜子里。康音发现了这一点,赶紧用旗袍的下摆覆盖大腿。注意安全,心别乱跑,康音提醒王昌昆。王昌昆说,我不是庙里的和尚,跟你在一起,我能不走神?

你怎么变成这样子了。

什么样子?

痞里痞气的。

我痞吗?我不痞。

就这样,有一句,没一句,斗嘴之间,医院门口。医院,很殷勤。王昌昆说,我们这种样子,真像一对夫妻。康音说,你不痞吗?随即,她的手臂便撇开了他的搀扶。

护士给康音清理狗咬的伤口,还注射了狂犬疫苗。王昌昆说,这下你不用担心了,你不会染上狂犬病。康音说,你真歹毒,居然叫你的狗冲过来咬我。王昌昆不承认,说,这狗很自我,它才不听我的呢。

其实,就是他唆使狗去咬她的。在康岭村,出外打工的多的是,独有康音开私家车回乡,居然还比他的车高档!这不盖过了他的风头吗?!王昌昆驯养狗有一套,又舍得花心思,以致狗对他的一个眼神、一种表情,都能准确捕捉,并付诸行动。王昌昆想让康音觉醒,叫她别夸耀了。于是,他给了大洛克一个暗示——去吓唬吓唬康音。大洛克对这暗示领会太深,把康音咬伤了。王昌昆说,这狗下口也太重了。

顺着河边返回时,康音说,你怎么玩起阴招了?

康音,你看看,你的裤子上红了一片呢。

河在喊“渴”。康音凭吊这条河时,想起了王昌昆曾经说过的这句话。当时,这条河里长满了蚌与螺蛳,介壳,黑褐色,肉可食。你吃过蚌肉、螺蛳肉吗?那个香啊,嗅一嗅,谁就会流口水。康音经不起煽动,跟在王昌昆的屁股后面,往河边走去。

王昌昆下到河里,把一个木盆浮在水上。康音则站在河边,看他在河中捉摸蚌和螺蛳。往往,王昌昆会憋一口气,潜入水下,半天不浮出水面,叫她心慌,在河边胡乱地跑动。等他露出水面时,王昌昆一定抓了一大把蚌与螺蛳,很快,木盆的吃水线便往下沉。这时候,夕阳也在下沉。王昌昆爬上河岸,突然定睛看康音的裤子,惊叫起来。康音吓坏了,跑回了家,扑在父亲的怀里,问这是怎么回事。父亲一生未娶,但这事他懂。于是,康音才明白这是她的初潮。

初潮竟然还是王昌昆发现的。康音有点儿莫名其妙。

回到晒场,王昌昆停下车,伸出一只手,说,握一下手吧,给你压压惊。这话有点儿不着边际,但康音还是勉强把手递给了他。我的手不是老树皮吧,但你还是读初中时的手,呵呵,你生来就该是城里的女人。康音把手抽回来,笑了笑: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你还记着干嘛。王昌昆忘不了许多年前她裤子上洇着的一片红印,回过神来,他又问:下次回来,你还穿旗袍吗?小心大洛克看你不顺眼,又咬你哈。康音撇嘴说,哪是狗要咬我,是你想咬我吧。王昌昆听出了话音,却不跟康音计较,骂就骂吧,又不是给别人骂了。

康音的家在螺蛳山的脚下,居康岭村之尾。望过去,康音便看见了自家瓦缝里飘出的炊烟,不是一管,是散漫的,如纱巾被风卷起,挂在树枝上的样子。

父亲差一点点儿就不认识康音了。你这孩子穿的是……她父亲叫康小拾,从没见过旗袍,愣着,反反复复看康音。康音只好告诉他,这叫旗袍。康小拾的嘴里噙着一个新词“旗袍”,细嚼了一会儿。孩子,这旗袍穿在你身上,看上去很别扭的,跟这康岭村也不合套哇。

爸,你应该赞美我才对。

还赞美呢,孩子,你别以为这康岭村容得下山,容得下沟,就能容下你。康岭村开村以来,谁穿过……旗袍?腿都没包住,穿它干嘛。康岭村是穿旗袍的地方吗?人一走路,脚下溅起的是泥巴,说不定还会踩到鸡粪、牛屎的。下次别穿旗袍回来,听见吗?

父亲的脸有点陌生了,愠怨染尽了眉宇间。本来,康音还想跟他再说说旗袍的事,但见父亲生气,便缄口了。父亲一生气,她就心疼,想哭。哭是担当,也是励志。于是,她不再说旗袍,说肚子饿了。

康小拾的脸转晴,跑到窗口前,取下一刀风干的腊肉,想给她做一盘腊肉烧土豆,呵呵,孩子最爱吃的。康音说,爸,我只想吃家里的茄子、苋菜、竹叶菜,月城的菜市场也不缺这些,但大都喷过农药,或用化肥喂大的,买这菜吃,等于慢性自杀。

这么严重?说话不着调吧。当初,这孩子到山上采蘑菇,都想象着月城的模样。真到了月城,又拿月城不当回事儿了。康小拾说,你在康岭村蒙了尘,到了月城后,月城把你擦亮了呢。康音说,爸,鞋子哪有不打脚的。康音坐在一把竹椅上,耐心地听着父亲的数落,间或,也说一两句。竹椅是父亲编制的,她穿旗袍坐在上面,很有意味。正说着,瓦缝间落下陈年的埃垢,飘往她的头发、旗袍上。

康音拂了拂埃垢,便对这房屋生了几分怜悯。房屋上了年岁,比父亲的年岁还大,有几根柱子的底端腐朽了,群蚁在那里寻欢。柱子就像人的腿,腿瘸了,人想站稳也站不稳。另外,就是大白天,也有几只老鼠在横梁上来来往往。这老屋曾是父女俩的窝,也是蚁、鼠的窝,眼下只有父亲、鼠、蚁了。康音想哭。

临走时,康音打开车的后备箱,父亲就往里面装蛇皮袋,大大小小的,全是从地里摘的时令蔬菜。爸,我吃完了,再回家看您。康音做了一个深呼吸,很贪婪的样子。康岭村的空气有植物的味道,含氧也多,她想搬三五吨回月城的家,兑入房子里。用什么装?没法装。

车擦着那条残剩的河边,停下来。康音下了车,走入河心,河心苍凉。她捡了一块石头,放在手心里。过了半晌,她才爬上河岸。

一个多小时后,康音把自己卸在了月城。

我是悬浮物。从康岭村到月城,从月城回康岭村,每一次往返,康音一直有这样的感觉。

康音的家安在月城一条背街的里弄,房式不阔,有点老旧,貎有潦倒之象,不过,墙是石砌的,不会坍塌,也没有生命之虞,而且冬暖夏凉,住着安静也舒适。但是,会不会有一天被人撵走?对这个问题,康音放心不下。当初,她和徐森住进这套房子,是张玲做主的。至于这房子与张玲是什么关系,张玲没说,只说了一句:你们住进去,有我呢。康音想问个清楚,说,我们哪能不明不白住人家的房子呢。张玲说,你们的胆子这么细呀!没人会来找你们麻烦的。说这话的时候,张玲还抬眼看了一下天空。

按说,在这房子里也住了两三年了,早该住惯了。康音住不惯,夜里怎么也睡不实,总能听见绵延的汉调从石墙上滑落,流淌到她的床上与耳畔。那汉调婉转,凄凉,悲怆,叫康音也染上了这样的情绪。

关于这房子,张玲对康音透露过的唯一信息是,曾住过一位民国的女优伶,唱汉剧的。当然,这房子是一个男人送给她的。张玲说,这些我也是听说的。张玲还说,女优伶的嗓子越亮,戏迷就越多,她的命也就越薄了。戏迷看女优伶,眼里全是滚滚的漩涡。后来,这位女优伶不见了,留下了这套房子。

在康音的眼里,张玲优雅,看不到一丝的风尘,但她却能把风尘看破。康音有点儿佩服她。问题是,康音住进女优伶的房子,一直有寄人篱下的感觉。她从乡间来月城,像一株纤柔的小草,随时都会被风卷走。她想把根植入月城,月城没泥土,全是水泥地。

康音从工艺品商店买回一个玻璃缸,置于窗台上,盛了水,再把那块从康岭带来的石头放进水中。她以为,这石头里面藏着康岭村的河水,或者它本身就是那条河。康音站在玻璃缸面前,看着,也幻想着。石头迁入了月城,但泡在自来水里,它的出身一下显现出来了。康音暗自嘀咕了一句,石头不容伪造,它不是假钞。

照例,康音关上两扇老式家门,穿过三条小巷,去扬子街上班。扬子街浑身透出古气,却是一条中高档服装商品街,爱逛这条街的人大多是腰挺得很直的,钱包胀鼓鼓的。康音有头脑,不卖服装,要另辟一家裁缝店。为这事儿,徐森跟她闹过别扭,说,康音你老土,现如今,乡下人都瞧不起裁缝了,你还要在月城开裁缝店,奇葩!在乡下,徐森的裁缝手艺早就纯熟了,缝纫机、压布轮、剪刀却生了锈。于是,他怀了一肚子的憋屈,投奔月城,在显正街给人打工,不久就把康音的心偷走了。就这样,康音怀着一身的秘密嫁给了他。

康音很倔,徐森也倔,却倔不过康音,说,要是赔本了,赔得我们衣服都没穿的了,到时候,我不会给你擦眼泪的。康音经得起事儿,抿嘴浅浅一笑。

对于“6”与“8”两个数字,康音更喜欢“6”,裁缝店就是在6月26日开张的,但开张得很寂寞,很清冷。要不是张玲进来,就没人光顾了。张玲挑选了滑爽的杭罗面料,叫徐森给她做一件旗袍。徐森便拿起皮尺给她量身,他听见了她的肌肤里如水轻漾的声音。这感觉很新奇。

你们一定想把这店铺盘红火,对吧,但你们不能说乡下话了,得改口音。张玲说,月城人欺生呢。要是人家一进店,你们说一口流利的月城话,顾客就跟你们近乎了。

这个我们懂,我们私下练习过月城话,但改不了乡音,说着说着,说成了弯管子月城话。康音说,徐森也附和。

我来教你们。

徐森和康音学月城话还算耐心,但有些发音仍然咬不准。徐森气馁了,说,我生来就不是说月城话的。对月城话的感觉,康音也有点迟钝,说,在乡下,从庄稼身上,我能感受到四季分明。进了月城,我对季节的感觉只能凭身上穿的衣服了,月城就两季,不是冷就是热,很讨厌!但为什么月城话这么复杂?真讨厌!

住在里弄,出入里弄,康音迫切期望融入里弄。遇上面熟的街坊,她便主动打招呼,“大叔”“大姨”热乎乎地叫,这一叫不打紧,却把乡下的口音露馅了。“大叔”或“大姨”一惊:这乡下人本事大,竟住进了民国女优伶的房子。这话说的也是,“大叔”“大姨”住里弄也住大半辈子了,谁都没打这套房子的主意,这乡下人一来,就住进去了。“里弄”们的嘴唇上便蹦出了一个叹词:啧。有时候,“啧”声会拖长:“啧——”;有时候,“啧”声会连在一起:“啧啧啧”。

康音与这条里弄之间长着一层隔膜。她心生苦恼:怎么会出现这种状况?

这很正常。人家这么看你,也把真实的面孔给你看了。张玲劝慰康音,人家也没什么坏心眼,你干吗紧张?

康音说,我没紧张啊,玲姐,我早过了紧张期。要说紧张期,是刚进月城那阵子,康音水土不服,全身起疙瘩,痒得睡不着,脸上也长疙瘩,像毁了容一样,她很害怕。也吃了一些药,却止不了疙瘩的长势。后来,她跑回康岭村,从水缸里舀了一碗生水喝了,半夜,又喝了一碗,疙瘩就消下去了。唉,后来喝自来水才没长疙瘩,不容易呀。

张玲笑了笑,笑声很轻,说,反正有我呢。这话如天籁之声,却不止是说给康音听的,也是说给徐森听的。徐森正在给一件绚丽的旗袍锁扣眼,便停下手里的活儿,看张玲端庄的脸。张玲的双肩、两臂,以及玉腿,无处不端庄。徐森一直很想问,姐,你是谁?话到深情的嘴边,却没问出来。以往,他和康音曾问过几回,但都等于没问,张玲从来都会绕开这个问题,滔滔絮语,把他们导入另一个话题,却不至于叫他们尴尬。

张玲是一个谜,一直帮着徐森和康音。前几天,张玲听说他们的店铺租金贵了,便含笑一声:这事我来疏通疏通。她还真没吹牛,隔天一疏通,租金便减了一半,这叫康音欢呼起来:姐千岁!姐千岁!徐森也激动,但没像康音那样喊口号,他心里琢磨着:张玲这么清丽婉柔,何来这么大能耐?这样的问题,独靠琢磨是没有答案的。

徐森的目光从张玲的脸上悄然离开,一边锁旗袍的扣眼,一边想另外一个问题:张玲的脸白天都泛着光芒,要是夜晚呢?

这是一个苦夜。月城的天空突发状况,溃陷了。康音听天气预报说过,今夜有中到大雨。事实上,这雨是大到暴雨,还夹着呼啸而来的雷电。康音怯怯地往窗外看,雨粒敲打着民国时期的窗台,还企图穿透窗玻璃,跳窗入室。闪电之中,康音往徐森怀里躲,一颗柔弱的心挪到了嗓眼口。徐森说,这天气在乡下也少见哪。

看天空,这雨一两天止不了,裁缝店也不会有顾客光临,但康音担心裁缝店被淹,要去看一看。徐森一手撑着伞,一手牵着康音,蹚水前往扬子街。街道全都沉在水下了,望过去,像是看海。

还好,裁缝店地势高,渍水没灌进去。康音坐下来,给一件套裙安隐形拉链。过了一会儿,王昌昆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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