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生活爱艺术，文字铺里渡春秋

穿过黄昏的雨

作者

王往

快到村里时，天突然阴下来。看看天上，云层灰灰的，往下压。这一次回村，简言的心情很落寞。

一是，一年前，围东村已经划入工业园区，村里人已经在前不久都搬走了，老房子暂时没有拆光，但已经没了主人；二是，想到母亲大人几个月前去世了，她长眠的这片土地再没有田园风光了，心生凄凉。

经过青枝的诊所时，看到她家的铁门都卸掉了，门前生出一片野菜，是不怕寒冷的癞蛤蟆菜和荠菜。

简言在那儿站了一会儿，走向自己的家。

他家门前也生出了癞蛤蟆菜和荠菜，一棵比一棵肥壮，好像趁主人不在争着称王称霸。

门上的锁锈了，门头上垂下了蜘蛛网，网上一只小虫子嘤嘤叫着蹬着腿，越蹬却被缚得越紧，过了一会儿就不动了。

云层越来越厚了，天色渐渐黑了，起了风，瓜架上老透的丝瓜、葫芦晃荡起来，碰出一阵阵声响。

简言拂去了蜘蛛网，掏出了钥匙，打算拿了东西就走。

一年多前，母亲生了重病，做了手术，简言让她住在城里，母亲不同意，执意要回家里。简言也没有过多挽留，因为他没有告诉母亲自己离婚的事，怕她为自己焦虑。

这样，简言就经常回家了。

母亲跟着哥嫂生活，与他们关系不是很好。一来老人嘴碎，晚辈不爱听，二来哥嫂一直认为自己多年服侍老人，简言和其他兄弟并未给他们什么帮助，心有怨言，难免就怪罪到老人身上。嫂子尤其看不惯简言，认为简言在政府部门做事，理当多关照他们，给点儿实惠，但是简言没有做到。其实，简言也就是一小单位的科长，真的帮不了他们什么。简言心生愧疚，打算在母亲治病期间，自己多尽力，不能让哥嫂感觉吃亏，把一大家的关系弄僵。

母亲需要经常服药、吊水，这些事都离不开村诊所的医生青枝和青枝的男人有德。但是有德很少来，打他电话都说忙，叫青枝出诊。

简言和青枝认识，是从青枝给简言母亲治病开始的。那天，青枝给简言母亲吊上水，就和他随意聊起来。

青枝问简言：我嫁到围东村五六年了，怎么头一回看到你呢？

简言说：我缝年过节才回来，回来看看老人，一两天就走了。我也是头一回见你，以前只听说有德和你都行医，不晓得你具体是哪一个呢。

青枝告诉他自己是在淮阴卫校毕业的，毕业后没有找到工作，有人把她介绍给有德，听说有德开诊所，她想如果能行医，书也没算白念，就同意了。

然后，青枝笑着问简言：是不是城里比乡下有意思，你才很少回来的？

简言说：也不是，城里也没有什么意思，我倒是喜欢乡下的，但是回来又无聊，能说得上话的不多，大部分人在外打工。

青枝说：也是，我呢，毕业后就再没去过淮阴，不去吧，有时想去，去吧，好像没有什么事。简言点点头。

这时候，母亲插话了。

母亲说：青枝啊，上次，你为我用药，专门去南京跑了一趟，来回千把里路，真难为你了。

青枝笑笑说：县里乡里都没买着，我不去南京怎么办呢？只要对你老人家有好处的药，再远我也要去啊。

母亲又指着茶几上的花盆说：简言，你看看，青枝还送我两盆花。简言说：哦，青枝，花是你送的啊，我这才晓得。这花叫什么？

青枝说：马蹄莲。大妈老躺在床上，我怕房间空气不好，赶集时就顺便带给她两盆，马蹄莲花期长，又好养。

母亲又对简言说：青枝这孩子心就是好啊，我给钱她都不要，真叫我过意不去。青枝笑道：大妈，看你说的，这多大事啊，两盆花才12块钱，我能要你钱吗。看着青枝的笑容，简言心头一暖，就觉得青枝很美。

简言在家时，喜欢干一些农活。比如，给菜园浇水、上粪，去玉米田锄草之类的。倒不是他有什么勤劳品性，而是喜欢那些青枝绿叶的植物，还有就是借机活动活动筋骨，补偿一下坐办公室的枯寂。

那天，母亲服了药，睡下后，简言对青枝说，我去玉米田锄草了。青枝笑起来：看你这样子就不是锄草的料。

简言说：你小看我了，以前在家时，我没少做这些活儿，我还会插秧呢，你相信吗？

青枝说：我都不会插秧，从卫校毕业后，就没下过秧田，每年插秧都是请人帮忙。不过，锄草我会，要不，我帮你去锄草？

简言说：不了不了，你多忙啊，哪能要你帮锄草。

青枝说：没事呢，有人叫我，会打我手机的，帮你锄多少是多少。青枝说完就自己去找了锄头，往肩上一扛，对简言说：走啊。简言说：这这这……真不好意思麻烦你。

玉米田离家不远，不一会儿就到了。

玉米刚刚一人高，还没扬花。简言和青枝一人一行，下了锄头。青枝边锄边问简言：我听人说，你离婚了，真的假的？

简言一惊，离婚的事他一直瞒着老家人的，不知怎么传出来的。不过，青枝这样问，他也不想瞒着她了。他对青枝说：是的，离了，不过，不要说出去，我对我妈都没讲。

青枝说：哦。我不会说的，我就好奇，你怎么离婚了呢？简言说：一言难尽。

青枝说：跟你说实话，我也早就想和有德离了，那个死有德，不误正业，不是赌就是嫖，我恨透了。

简言说：离婚不是容易的事。

青枝说：是啊，离了怎么办，跟他都有孩子了，还是在城里好，想离就离了。简言说：好什么，等老了，一定回来种田。

青枝说：城里恐怕也有烦人的事吧？

简言说：跟农村有时并没有两样，为评个职称，提个职务也经常搞得人不人鬼不鬼的。青枝就说：真好玩。

玉米田很长，两人锄了一个多小时才到田头。简言说：坐下歇歇吧。

青枝放下锄头，坐到了锄头柄上，突然间笑起来：简言，你看你的手，哈哈哈！简言伸开手，两只手掌心都起了泡子。

简言也笑了，你不说我都没注意，你这一说，还感觉疼呢。青枝说：我就说吧，你不是做这些活的料子，还跟我逞嘴劲。简言说：主要是做事情太少了，乍一做……

青枝看着他的手掌说：你不要再锄了，回去也别做什么事了，等泡子里面鼓水了，我用针给你挑了就没事了。

简言到家，锄头放下没有多久，就听到庄子西边有人大吵大闹。邻居刘婶说，青枝跟唐花吵起来了，还为你的事呢。

简言说，是吗，为我吵什么？

刘婶说，我听几句就走了，好像是唐花说你不好，青枝不让，就吵起来了。要不，你去看看怎么回事？

简言觉得去也不是，去也不是，一时为难。好在，很快又有别的邻居来说，青枝已经回家了。

傍晚时，青枝来到了简言家。青枝问简言，泡子鼓水没有？简言刚伸开手，青枝就抓住了。简言有些紧张，手暗中往后缩。

青枝看着简言的手说，起泡了，我给它挑了。

简言说，我自己能挑呢。

青枝说，你能挑，你会消毒吗，真是的！说着，就将他两手的泡子挑了，用药棉仔细

擦着。

简言忍不住问起她和人吵架的事：你和哪个吵架了，为什么嘛。

青枝说，她锄田回去的路上，经过唐花家门前，唐花正和几个人在聊天，唐花说简言在城里工作名声是好听，其实连个房子也没有。青枝一听就不高兴了，对唐花说，你别瞎说，你怎么晓得人家没有房子的？唐花说，我也听人说的，不过，依我看他是真的没有房子，我还听人说他现在连老婆也没有，人家嫌她穷，跟他离了。青枝说，唐花，不知道别乱说，人家简言怎么会没有房子呢？有没有老婆离不离婚是他自己的事，别人犯不着乱说。唐花就不高兴了，说，哟，锄了一会儿草，钻了一趟玉米地，感情就不一样了嘛。青枝一听，就骂了唐花，唐花不服，和她对骂，最后青枝给了唐花一个巴掌，唐花就跟她扭打在一起，又被青枝用力甩开了。

简言听了，笑起来：想不到你这么厉害。

青枝也笑：在农村，你就要泼辣，不然会受人欺负。简言说：人家又没欺负你，是说我的事嘛。

青枝说：他说你没房子，我生气。简言说：你怎么断定我有房子？青枝说：你真的没有房子？

简言告诉青枝：自己大学毕业后，在城里成了家，就一直住岳父岳母的房子，也因为这个，岳父岳母就小看他，后来老婆和他关系也越紧张起来，简言就提出了离婚，离婚后就一直租着房子。

青枝说：就是你真的没有房子，我也不想让人瞎说，我嫁过来就听你们围东村几十年就出过三个大学生，你是当中一个，凭什么瞧不起你！

简言说：别跟他们计较。青枝说：我就不服气！

然后，青枝又说：我给你手上泡子挑了，明天得请你做事。简言问：什么事？

青枝说：明天帮我家去稻田拔草。简言略有为难，怕惹出什么是非。

青枝看出来了，青枝说：就请你这一回，你去啊。青枝请了好几个妇女在稻田拔草。

她不让简言下田拔，让他在田埂上拾别人扔过的草，再提到水田头的水沟里。一个妇女说，青枝，你还真有能耐，把城里工作人都调来了。

青枝说：我也帮他家锄草了啊。

另一个妇女说，青枝还是晓得心疼人的，你看没让简言下水嘛。

青枝说：我主要是怕蚂蟥叮着他，他那细皮嫩肉的，蚂蟥钻进去了，我还不晓得用什么药呢。稻田里就响起一片笑声。简言也跟着笑。

趁别人没注意时，青枝跟简言说：我叫你来，就是跟唐花争口气，跟她较一回劲，让她晓得我不怕她瞎说。

简言还是笑。

田埂上很滑，简言用脚趾紧紧抓着土，每走一步都小心，来来回回走了七八趟，简言就觉得累了，加上天热，汗水很快就湿了衣裳。

一个妇女对青枝说，你赶快叫他回去歇歇。

简言赶忙说不累，然后故意甩大步子，哪晓得脚下一滑，竟跌倒在稻田里，爬起来时，下半身都是泥水。

众人大笑。简言却倍感开心，父辈们劳动的场景回到了眼前。另一个妇女对青枝说，让简言回去吧，草，我们自己提水沟去。简言说，没事没事。提起几把草又向水沟走去。

又提了几趟，天更热了，青枝也让简言先回去歇着，简言还是坚持着。青枝先回去做饭了。做好饭时，才站在田头叫他们回去。

到了青枝家，歇下了，简言才觉得太累了，好像每块骨头都在疼，有撑不住的感觉。但是，饭吃得很香，比平时多吃了一半。

吃了饭，别人在那说笑着，简言却犯困了。简言在心里怨恨自己吃不得苦，眼皮却不争气地往一块粘。青枝看出来了，叫他去小阁楼上睡一会儿。

青枝说罢带着简言去了小阁楼。到了小阁楼上，青枝说，今天可算把你累着了。

青枝心疼的话，让简言心头一暖，突然间不困了似的，拉了一下青枝的手，青枝红了脸，在他胳膊上打了一下，轻声说，看你老实，胆子倒不小，给我好好睡着。

简言听着她下楼的声音，一时间睡意全无。

从春天开始，乡里一直动员围东村拆迁，说这片地划入了工业园。乡里在靠涟水城的河南岸建了安置房，这意味着村民们一旦到了新家就和土地无缘了。虽然祖祖辈辈都在土地上吃辛受苦，一旦离开了却人人不舍，感觉自己的根被刨起来了。

简言的母亲尤其怕拆迁，对简言说，她恨不得早点死了，这样就能葬在围东村的土里了。母亲有这样的想法，身体自然不会好转。简言记得，早些年推行火葬的时候，就有些老人在火葬实施之前自杀了。传统的东西是浸到人心深处的。

随着安置房的落成，乡里加快了动员拆迁的步子，限定了拆迁的最后日期。到夏天时，先有村干部家带头签订了拆迁协议，群众中的老磨、达成、开进等几家也先后签订了协议。

青枝给简言打电话，没说几句就哭了。青枝说，她家也签了协议，给了两室一厅的安置房还有15万补偿款，可是15万入账后，被有德当晚就输了3万。青枝说以后没田没地了，都指望着这钱生活呢。简言对她说，你现在想法管住这钱啊。简言让她自己办一张卡，叫有德把钱打到她卡上。青枝说，唉，我给气糊涂了，这么简单办法也没想出来，我这就去办，他要是不同意转，我就跟他拼了。

青枝说完刚挂了电话，又打过来，说我忘了问你了，你什么时候回村里啊？简言说双休日。青枝又问，我刚才没哭吧？简言一下子笑出声，说，你没哭，没哭。

双休日，简言回到了村里。

到了村里才听说，拿了补偿款去赌去嫖的还不止有德一人，到处是风风雨雨，鸡飞狗跳。

母亲对简言说，你虽说考上大学没了农村户口，拿不到土地补偿款，可是你哥嫂现在住的房子是我和你爸传下来的，也应该有你一份，我叫他们分点房屋补偿款给你。简言说，算了算了，他们不容易，不要提了。母亲说，他们不容易，你也不容易，回回来家，媳妇和孩子都不来，你不晓得我心里都难受。母亲的话，让简言有无地自容之感。

夜里，突降暴雨。母亲叫着心口难受。简言赶紧打电话到青枝家，接电话的是有德。有德迷迷糊糊说，晓得了，我叫青枝去一下。

青枝到了简言家，浑身都湿透了。青枝说，听有德说是你电话，我雨披都没顾得上穿。

青枝给母亲服了药，又测了体温，吊上了水，这才让简言找了干毛巾，擦了自己身子。简言说，我找个雨披给你，你回去换下衣服再来。青枝说不用了，你找一件衣服给我。简言就找了自己的一件厚夹克，青枝拿过就披上了，对简言笑笑说，这下暖和了。

药瓶里的水无声地滴着。简言和青枝静静坐着。不时一个响雷，吓得青枝一抖。青枝说：你原来老说，等老了回家种田，现在是种不成了。

简言说：是啊，种不成了。

青枝看简言母亲打鼾了，就轻声说：你想没想过再成个家？简言说：有时有这想法，有时又觉得单身自在，没细想过。青枝说：还是要成个家，有个人照顾着好。

简言无声地笑。

母亲输完药水，都到凌晨了。老人家静静睡了。雨也变小了，成了小雨丝。

青枝收了药具，说要回去了。简言说我送送你。青枝想了一下说，那就走一会吧。

走了没多远，青枝脚下一滑，倒向了简言。简言一下子把她抱住了，又赶忙松开了。二人愣了一下，简言再次抱住了她，两眼深情，轻轻地向她的脸贴去。青枝赶忙挣脱开了，说，你离婚了，自由了，我还没离婚呢，不能这样。

简言一时无话，显得难堪。

突然，青枝在他脸上亲了一下，短暂得像一滴雨。青枝笑了一下说，我就知道你的鬼心思，这下高兴了吧，以后不准这样了。说完，自己小跑着走了。

简言梦游一般看着她远去。秋天时，母亲病逝了。

母亲去世前，对简言说，把她葬在父亲旁边，不要留坟头，免得以后迁坟，自己受累了一辈子，不想死后再被动来动去的。

母亲火化那天，简言捧着遗像坐在灵车前。灵车上了青枝家诊所的路上，发现前方堆了很多树桠，灵车就变慢了。

拆迁办的伐木队在锯树。随着拆迁最后期限到来，村里的树一棵棵倒下了。

这时，简言看到，青枝打着手势叫灵车停下，又打着手势叫周围的人将树枝拖了。然后，她自己弯下腰，拖起一个树桠，用力往路边拽去。

已经被泪水冲得干涩的眼睛，再次流下泪来。

……

简言开了门，屋里很阴暗，伸手开灯，灯却不亮，简言这才想起村里人搬走后，就断电了。他又打开母亲的卧室，里面更阴暗。简言就打开了窗子。

母亲用过的茶几上，还放着青枝送的马蹄莲。两个花盆的土完全干了，但是马蹄莲厚厚的叶子间竟然托着一朵小小的白色花苞。

简言将两盆花搬到门外细看，才发现花苞枯萎了。他赶紧用袋子装了起来。关上门，简言提着袋子走了。

天黑黑的，雨丝斜斜飘着。

村里静极了，只有残留的瓜秧下的蝈蝈吱吱叫着，像小锯子在拉着。经过青枝家诊所时，简言再次停下了。

诊所好像战乱过后的房屋，默默地立在细雨中。这时，远处有灯光照过来。

简言想不到是青枝骑着电瓶车来了。

青枝到他跟前，停下后说，我刚才经过乡里时，听人说你回村了，我就过来看看。简言笑笑，告诉她自己回来拿东西了。

青枝问：拿什么呀？

简言放下袋子说：马蹄莲。

青枝笑笑：你也喜欢？花还没死吗？

简言说：喜欢。我拿回去养一下，也许能活过来。青枝说：那你就拿回去吧。

然后，青枝将车子推到诊所门前，贴墙放好。

过了一会儿，简言听到楼上有声音传出，是一声长长的“嘿——”简言抬头，就见楼上的小阁楼的窗子开着，一只手向他招着。出了小阁楼，青枝让简言坐上她的电瓶车，说送他去公交站。雨还在下着。

骑了一段路，青枝又停下车，说走着去吧，反正雨不大。简言说：好啊，就在雨里走走吧。

青枝说：以后，你就不会回村里了，我也不会回了。简言说：以后，雨落下来的地方就不是村庄了。青枝说：不是了。

长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