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廿九，白露时分，鸿雁来，玄鸟归，群鸟养羞。

是夜，秋风正劲。

藏剑山庄是为武林名门，为防宵小冒犯，一日十二个时辰都有弟子来回巡逻驻守，灯火自然也是彻夜不息。山庄占地广袤，飞檐廊腰各抱地势，屋瓦鎏金，若逢月出之时，由天泽楼望下，整片山庄巍峨瑰丽，仿若天上雪城。

然而今日无月，唯有秋意飒飒，透人心脾。东苑的管家叶冼大半夜被人唤起，里衣外只来得及披了件轻裘，此刻他坐在桌子旁，那张白净秀气，保养十分得法的脸，就像是被人凌空扇了一耳光一般，一片青紫之色。

“闻君有玉手一双，妙然天成，不胜心向往之。七日夜子正，当踏月来取，君素雅达，必不致令我徒劳往返也。”

这张短笺此刻就展在杉木桌上，自淡金纱罩里透出来的烛光，将浅粉色的纸映成一种奇妙的暖光色，也使那飘逸的字迹看来更挺拔潇洒。信上没有具名，却带着寡淡而富有诗意的花香。

庄里自然有不少名家笔墨、古董珍玩，白玉做的东西也不曾少。但有玉壶玉瓶玉盘玉杯，却从未有过白玉雕成的手。

即使留信者的武功再高强，智计再无匹，但要来偷走一件本来就不存在的东西，岂不是十分荒唐可笑？

但饶是如此，叶冼的脸色仍然没有放松半分。

藏剑山庄当然没有白玉雕成的手，但藏剑山庄却有双活生生的，血肉做成的白玉妙手。

自万花棋圣王积薪避世不出之后，武林中再能被称为“国手”之人便不过一手之数。长歌门所学七艺本就不在万花之下，门中有善弈者也是寻常，但出人意料的是，习山居剑意，重兵器之利的藏剑，竟也出了一位公认的国手。

这位国手也不同于一般棋手为人清高矜傲，他好任侠，性宽厚，振达贫穷，有孟尝之风，久而久之，江湖便也送了他一个名号——“玉手孟尝”叶照影。

叶照影是个很妙的人。

他有一双能纵横捭阖的玉手，也有很多天下闻名的朋友。他和漠北的刀客赏过月，和雁门的将军喝过酒，和长歌门的琴师学了一手好琴艺，能写出和万花简子敬齐名的草书。

但他却是个天生的瞎子。

瞎子如何赏月？瞎子如何落子？瞎子如何着墨？

这是任何人都无法回答的问题，但任何一个人只要看见过叶照影一眼，这些疑问便都不再是疑问。

此时叶照影正坐在湖心亭里抚琴。

琴是上好的桐木琴，弦是最好的冰弦。信手一拨，悠扬清越，心洗流水，余响入钟，任谁也不会想去破坏这种美妙。因此叶冼放缓了脚步，不想让脚步声打扰了他的雅兴。

叶照影穿了件寻常的金边月白长衫，长发高束，面上是他惯有的微笑，似乎正沉浸在曲间。他生来一副好相貌，翩翩公子，清润儒雅，眉目间生动纯净，便如其名一般，甚是好看。

但叶冼对上他的眼睛的时候，心里不由又是一紧。

他的瞳孔是白色的，像是覆盖了一层白翳，中央的焦距失落在某个地方，合着玉白的肌理，看起来就像是没有生命的雕塑一般，让人毛骨悚然。

叶冼没有要打断他的意思，叶照影却停了琴，笑道：“冼叔也爱听琴吗？”

他的语调也是平和温润的，像是美玉相击，清脆悦耳。

叶冼叹了口气，将神秘人物留贴一事叙来，叶照影静静听着，既无恐慌，也无惊诧。只待叶冼说完后，他左手两指将袖袍轻轻一拢，转身面向了亭外。

秋风阵阵，有小雨簌簌而落，池塘里的荷枯败了一半，仍有一半仍倔强着立着，素面朝天，迎着雨珠。

叶冼不知他在听什么，但也不愿出言扰了他的思绪。过了好一会，叶照影才慢慢道：“既然如此，便有劳冼叔帮我传封信给蜀中唐家。”

“我要寻的人，是唐门唐无歆。”

唐无歆赶到藏剑的时候，离留书之期已过去了五日。

从巴蜀到江南，就算累死驿马也难以在七日中往返。然而藏剑富贵闻达天下，本就不缺好马，也不缺差使。信使携着叶照影叮嘱的书信乘船逆流而上至蜀中花了三日，在唐家堡寻到唐无歆后连夜折返，又披星戴月日夜兼程地赶了两日，才堪堪在约定之期前两日到达。

“叶照影，你又惹上了哪门子事？”

唐无歆破门而入的时候，叶照影正在桌前摸着那纸信笺。他正全神贯注间，就听门扉轰然一声响，唐门特制的带了铁片的靴子落地是不同的脚步声，何况唐无歆只要脾气上来，向来不屑于掩饰。他只侧耳听了一下，就露出了一个笑意——果不其然，唐无歆熟悉的、带了川音的声音迅速在他耳旁炸响：“你朋友何其多，非来找我作甚？你可知从唐门到藏剑我赶死了三匹马，只怕晚来两天，你叶少爷的尸骨都给秋风吹凉了！”

唐无歆此人远不同于一般唐门弟子，若不是面上的半扇银面明晃晃地表明他的身份，怕是没几个人会认为他是唐姓子弟。他平素非但不如一般杀手一样沉默寡言，也不如大部分家中子弟一般低调行事。他性肖其母，脾气极爆，好似管填满了硝石的炮仗，只要稍许火星便能一点就炸。幸而叶照影目不能视，不然叫他觑见唐无歆此刻的面色，定会抚掌感叹便是庙里泥塑的修罗横眉怒目也有所不及。

“唐兄稍安勿躁，叶某如今尚有命在偷得半日闲呢。不如稍坐片刻，用碗茶罢。”

叶照影便是有让泥人也化了那三分火气的本事。他食指纤长，点在雨过天晴色的茶盏上，竟说不上是那茶盏的颜色更琉璃光粹，还是肌肤的玉白剔透更无暇。他双指并拢，将茶杯轻轻往前一推——就是这一送之间衣摆摇曳，便已是说不出的赏心悦目。

他素知唐无歆的脾气，早早便备下了安神的茶水。泉水就山巅上的冰泉引就，取得是雨前存下的龙井，入口清冽，合着丝足以回味的甘甜，正好消长途奔波的火气。

唐无歆二话不说将茶倒进了肚里。他的喝法毫不斯文，带了武人的粗野，但爽利畅快，倒让人觉得精神一振。他将茶盏一放，还是声若洪钟：“那留你的信先拿来瞧瞧撒，啷个没得事的惦记你，要你双手又不能吃饭下酒！怕不是你伤了哪个女娃子的心，遭报应呦。”

叶照影笑了笑，没反驳他，只是将那空了的盏再度满上：“三日前，天下第一快刀柳如靖被抽去了右手三根手筋。五日前，‘杏手’花止容被一刀削去了左手。”

他的语调还是不疾不徐，仿佛天生不知着急为何物。

“明日子时，这位风流客便要来取叶某的手。唐兄可要猜猜，这一次，他是会再度得偿所愿，还是无功而返？”

这一句却再度点爆了唐无歆的脾气，他一拍桌子，抖得檀木桌上茶盏杯碗都齐齐一振：“叶照影——！生死大事，你还总当儿戏！你既如此不惜命，又叫我来作甚！！！老子可没那么多时间，千里迢迢陪你来说甚么有的没的闲话！”

叶照影不说话。这也是他二人间的常态了，唐无歆常常思虑过多欲望过盛，而叶照影往往一两句话、一杯清茶就能熄了这捆自走的人形爆竹。更多的时候叶照影完全不说话，只听得见唐无歆的声音从房内传来，而叶照影笑着挑起竹帘子，用长勺去接屋檐上积下的无根水，长袖下露出的一截手腕雪白，衣袖上是影影绰绰的银杏纹。

秋分时节的宁静午后，唐无歆在拍案痛骂，小厮战战兢兢地站在门外不敢说话，任由这远途而来一身黑衣面容疲惫的唐门弟子用着市井俚语翻着篇讥讽着他的主人。而年轻的贵公子抚着那封短笺，指尖上染了纸上清浅的芍药香。好半晌，桌椅哗地一声响，小厮愕然抬头，却觉手中一重，已多了一锭足量的马蹄金。黑衣的公子一叠声地催他去置办迎风洗尘的酒宴，官话夹杂着川音，急促地好像落在屋檐上的骤雨。小厮偷偷抬头觑了眼主人的脸色，却被唐无歆一眼瞪来，连忙一低头，吐了吐舌头，忙不迭地捧着那锭马蹄金一溜烟地跑了。

唐无歆目送着那孩子远去，抱着臂靠在门边，良久才转过头来，又啐了他的朋友一句：“拿刀客沾满鲜血的手，拿大夫回春的妙手，拿你的作甚，百无一用，回家下棋么！你瞧瞧名满天下有什么好处，尽是惹来无聊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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