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李焕英

昨天,在四姨妈家过年,跟亲人们一起刷火锅、侃大山;我伟大而神奇的我妈逝去多年依然是热点话题。晚上,女儿请我们看电影,笑过哭过之后仍有深深的感触,聊到凌晨意犹未尽。李焕英是这个春节小小的泪点和痛点,《你好,李焕英》这部电影是贾玲献给母亲的作品,也是她与自己的超时空对话。电影的热度再高,也终将过去;但女儿对母亲的爱与愧疚将如同陈年的酒,无比醇香也苦涩刺心。我觉得我有写一点文字的必要了,虽然关于母亲的诗歌散文我写得很多。

(翻拍我妈四十多岁最洋盘的照片)

年轻的我妈如李焕英一样漂亮:苗条、双眼皮、大辫子、永远穿着干净得体而引领时尚(限于乡村)的衣服。她也是笑起来很爽朗,凡事争强好胜不服输,(朋友说我“别人是铁打的,你是打铁的。”我想说,“呸,那是我妈!”)同样拥有以稀为贵的电视机、缝纫机、自行车,还有上海牌的手表和手提包。

结婚前的我妈人气和眼光都很高(外公是公社干部,出自大户人家的外婆将长女调教得贤惠能干),看不起油头粉面的小年轻,也不想高攀当干部的和街市居民,最终相中的父亲老实厚道,是个一穷二白的教书先生。但这个年长许多的男人并没拥有同样成熟的心理年龄,于是我妈渐渐成了家里家外的主心骨,不久她拥有了三个让她不放心的孩子,其一是我,其二我哥,其三我爸。

我出生在立春的早晨,我妈给我起名“春燕”,说我会像燕子一样讨人喜欢,即使我这个女娃不受爷爷待见她也疼爱有加。上户口时父亲为我改名瑜,我妈并不懂美玉无瑕的寓意,但没有反对。她从不连名带姓称呼我们,习惯叫哥“小娃”,叫我“幺儿”“幺妹崽”;她不喜欢外人叫我们的乳名,不厌其烦地介绍我们的大名,在她的坚持下,我们自小就“知名度”高。

我妈的骄傲之一是“筷子一双、儿女双全”,但重男轻女的爷爷认为筷子的性别应该是一样的,动心思将我送人。我妈察觉后,直接把哥哥送到外婆家寄养,把我寸步不离地背着抱着拉着领着。我至今还会梦见我妈背着我采桑叶,那些肥嫩的桑叶、洁白的梨花、李花、落叶摇曳在梦境。一次跟着我妈出工,我突然肚子疼,我妈马上扯了一把马蹄莲搓碎让我吞下,火速背我回家喂下红糖,居然不痛了。我妈搂着我说,“我儿乖,不装病。”

三四岁的暑假,绵阳的表姐要带我去玩一阵,等我们走了很久,我妈突然想起爷爷把我送人的念叨而感到恐慌,她扔下锄头狂奔几十里追到蓬莱镇,把我从就要开走的车上拽下来。没能走成人户的我哭得稀里哗啦,我妈带我去蓬莱相馆拍了人生中的第一张单人照,我头上红毛线扎着羊角辫,小围裙(俗称benben)外挂着一条花手绢。

没去过学校挨训(学校里的老老师叫她刘大姐,新分配来的师范生叫她嬢嬢,他们常到我家做客)的她也是随时要求我们给她长脸,堂屋满墙的奖状是她炫耀的资本,只短暂读过扫盲夜校的她认得一家四口的名字,并能辨别每一张奖状代表的荣誉和级别。她说“儿女有出息,我的眉毛都长三分!”

她听信算命先生南东云说“鱼大塘小”怕孩子不好养,固执地要我们叫他俩“二爹”“二妈”。上到初中后我们改口叫爸妈她也没意见,因为她发现儿子精瘦皮实,特别抗揍;而发育太猛的丫头在她看来是“读书不展劲,长一身蛮肉!”当别人夸我们“能文能武(既能读书也能干农活)”的时候,她谦虚地掩饰着自己的得意,巧妙地炫耀着我们的成就,那是我最初接触的凡尔赛文学体。

我妈生气时骂我们“短命鬼”,但我们哪怕小感冒她也会抱着孩子泣不成声,还去对面坡上的三星庙向菩萨烧香祈求(奇怪的是,我们大了她从来不信神、不上庙)。小时的我弱不禁风,先后出水痘、得肾炎、生瘤子,总是被她的各种单方和小灶伙食优待,屋外种的“猴儿棋”、“尿珠子”、苦藠都是给我备着的,因为我还有尿床的毛病。我能有这样强健的体质真得感谢我妈用心的调养。这些年常有人好奇我发胖后的体重,问我最瘦的时候多少斤,我都很认真地回答:“三斤半!”

我的相貌更多地继承了父亲的基因,在我妈看来就是丑;但别人如果说我不好看,她能跟人辩论半天。最狠的一个梗是有个家里儿多的男人恶毒地嘲笑我妈只有一个儿子,身为妇女主任的我妈有力还击,“也是要搞计划生育,不然老子能生个生产队!”

我妈说话像打机关枪,妙语连珠而且金句频出,骂人不带脏字。我所记得的俗语、歇后语大半来自我妈的表述(因为有些字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输入,而且实在太多太庞杂,还忧心母亲大人泉下有知入梦骂我不恭,就此省略数千字)。现在常有人说我说话有意思,但在我妈面前我甘拜下风。乡间多有莽夫悍妇男双、女双、混双甚至成团组队对骂,作为村里负责调解纠纷的干部,我妈向来嗤之以鼻并深恶痛疾。她也会在情急之下骂人,但从不会恶毒地咒骂和辱骂对方的儿女和父母,她常用的句子是“养儿不教如养牛,养女不教不养猪”“上梁不正下梁歪”“不是不报,时候未到”。除了我爸,她从来不会迁怒于人;我爸也不觉得委屈,他的保命法则是“受气人松活”。

我妈非常强势,有洁癖、完美主义情结和强迫症。我家任何的器具都是按品种和大小顺序摆放在指定位置的,东西一拿一个准,我们以找不到东西想偷懒时,她的口头禅是“我找到了,你就给我吃了!”家里的活物都为她马首是瞻,包括我们仨和猪狗猫鸡鸭鹅。她能指挥鸭子排队出门和回家,公鸡母鸡也能被她驯化到让蹲下就蹲下,我们也不敢乱动;在夏天连我家的猪也要每天洗澡(由人拿水盆挨个淋浴,猪躲闪会挨响篙),我们哪里敢不洗澡刷牙;我妈织毛衣、做针线活的时候,猫蹲在她脚边眼冒绿光也不敢去玩那些线团,她的东西我从来不敢乱翻;我妈总自夸喂猪的时候猪都不敢不吃完,我到现在吃饭都是碗里不剩一点。表弟们常说不听话被我妈打的时候,我都说“该背时,谁叫你们没有眼力劲儿?”我和我女就不会挨打,因为我看见过狗因为偷吃鸡蛋被我妈栓着柱头边打骂,我女儿看到小猫因为乱抓东西被外婆绑在树上打骂,彼时的我们都不知道到底天高不高、地宽不宽,但我们知道这个人的底线并不低。

我们从小没穿过难看的衣服,我的背带裙、连衣裙、喇叭裤、小西装、小背心是我妈反复比划裁剪缝纫的,新潮而合身,如果衣服小了旧了她就想尽心思改装。穿着衣领或胸襟上有唐老鸭、米老鼠图案衣服的我绝对是村里最靓的仔,但过年前后我就惨了,总有邻居求我妈借衣服鞋子走亲戚,我妈从来不征求我们的意见就让别人取走,还说“给别个穿一哈又不得烂!”记得有一次我的两三套新衣服都被借走了,四姨妈带信来让我们去过年,我都气哭了“没得好衣裳,我不去!”我妈当机立断,指挥我爸在院子中间生火,让我哥抱柴,她取下晾衣杆上的湿衣服围着火堆烤,最终带着我去四姨妈家吃了这顿饭。人们形容特耿直的爱说,“裤儿都脱给别人穿”,我妈的耿直仗义就是把全家的衣裳裤儿都借给或送给别人穿。

我们的鞋子都是她做的,我的绣花布鞋一二十年都像一个系列但绝不重样,夏天她还仿照电视上的凉鞋式样给我做布凉鞋,真是拉风又凉快。

后来,我妈开始研究内衣的做法,用我家修房上梁的红布给我们做了各种红内裤,为了加以区分,像亚运会运动员穿的运动裤一样加上竖条花边(每回听到《亚洲雄风》,莫名想起我的红内裤)。我同样爱美的四姨妈、小姨妈常给我买衣服,那年夏天买给我的白色喇叭裤和我的红内裤成为一道尴尬的风景。我也尝试了一种电视上看到的穿衣风格——把外套绑在腰间,别人是装酷,我是遮裤。

我妈也补过我衣服的“漏洞”,她担心我的圆领秋衣低头会走光,打两个孔安一条带子在领上;我在蓬溪专门找人做的露肩套装(肩上几根带子交叉),穿回家洗了就被她取掉直接缝合得失去了灵魂。后来,作为我青春印记珍藏在娘家的红色大摆裙也被她二次利用改成小外孙女的马甲和马裤。当她向我展示新作时,我只想说,“我青春再也回不去了!”

上初中前,我的长发拥有无数根彩色皮筋(她用各种好看的毛线缠的)和蝴蝶结(她从各种布料上裁下来的,包括毯子、被面);上初中后听老师说我下课玩头发,尤其是后排男同学把我的蝴蝶结用圆规扎桌子上,我突然站起来答问扯散头发让全班哄堂大笑之后,她押着我在步云街上的理发店剪成“小男头”,这个发型我一直保留到自己做妈给女儿扎小辫儿。

从初中第一次参加运动会拿了四个奖,我的运动特长开始凸显;上师范学校后,我接连训练短跑、长跑、武术、体操和篮球。但我妈说我不务正业,她怕影响文化学习,毕竟将来我们是教学生读书写字的。她骂我道,“我们辛苦供你读书是让你知书识礼,要锻炼身体就回来担桶儿粪!”

我妈对我的教育简约而不简单,粗糙而不粗暴。她奉行“黄荆棍儿出好人”的法则但绝不滥用,我只被打过一次且是被错怪,后来她还多次流露悔意;小学没考好的处罚是拿着试卷在家门外的路口罚站,初中没考好的处罚是不许看电视。更多时候,她不需要处罚我就噤若寒蝉,一个眼神就能让我瞬间感觉到降温,如果她抽动着肩膀抹眼泪我会觉得天要塌了。她对我的劳动教育是身体力行、边说边做,她对我的手工教育是指导+实操,遗憾的是我既没有成为种粮种菜的一把好手,也没能学会使用缝纫机和钩针。当我的朋友对我的十字绣、鞋垫、围巾等作品大加赞赏的时候,我的谦虚是无比真实的,因为如果我妈在,她可能会说,“你这么个,水爬虫看到都要喊妈(据此推断水爬虫是一种很丑的虫)!”

我打麻将是我妈手把手教的。参加工作前,我妈说“麻将都不会打,别的老师会说你笨。”整整一个下午,我都在记那些口诀和练习排列组合,但我真的没有游戏的悟性,至今没能打好麻将,还把“小赌怡情”的母训抛之脑后。如果我妈知道我打一次麻将的输赢可以买多少米面(她对小额金钱的概念习惯用多少斤米面来换算),估计得锤我一顿,或者两顿。

我妈从不把助人为乐和尊老爱幼这些词儿挂在嘴边,而是实打实地做出表率(哪怕对爷爷的偏心偏执一直心有芥蒂也是至孝至敬)。

暑假寒假,我妈六姊妹的孩子以及我几个堂兄弟姐妹在我家可以组成一个幼儿园,她心疼弟弟妹妹的方式之一就是帮他们带孩子,也许我当孩子王的梦想也是那时奉命管理表弟表妹时萌生的。

“革命同志是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这句话用在我妈身上太合适了,乡亲需要的身份,她似乎都能具备:熟练操持婚丧嫁娶的一切礼仪和程序,假如有一个姑娘长大了,我妈可以提供一条龙服务:做媒、赶嫁(帮忙做针线活)、送亲、接生,如果不幸小两口闹矛盾,我妈又会在亲属恳求下去两头劝解。偶尔,她也会抱怨“费力不讨好,有我屁事啊!”但并不影响她下次的仗义出手。

我还多次见过(我妈真的喜欢把我带在身边)我妈作为送亲客或知客师在酒席上与各路人马的“斗智”,虽无刀光剑影也是暗流涌动、险象环生,插科打诨随手拈来,实在是雅俗共赏。有时候还会遇上对方早有耳闻而多有防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车轮大战我妈也能全身而退。最后,主客双方都会心悦诚服给上红包,夸我妈办事利索,还约定下次嫁女接儿媳必须请她出马。我曾客串过几次婚礼司仪,也有多人建议我做婚庆主持,也许我的这点三脚猫功夫算是遗传吧。可惜,母亲擅长的那些礼仪习俗没有文字记录,我早年受的熏陶也早已淡忘,这是多大的文化遗失!

我也曾无数次幻想:变成富婆腰缠十万贯,回到这个有点势利眼的陈家湾;成为大官能只手遮天,让所有人争着拍她马屁,不敢再偷她的瓜果蔬菜和鸡窝里的蛋。而我最终只能衣紧还乡,因为我胖了;女大十八变,我越变越难看。

还好,我妈没有异想天开,我就是得了学校发的一张荣誉证书、参加一个无足轻重的活动、上台表演个几分钟的节目、上回大英电视台露个几秒钟的脸,她也在邻居面前津津乐道……她的愿望是我胖胖壮壮、教得好书、买得起房,有个乖孩子再有个好老公(吊诡而真实的顺序),现在我做到了(尤其是第一点),希望我妈看得到。

我所记得的母亲形象其实更多也是中年妈妈的样子:花白头发,瘦小单薄,开头闭口都是儿女家庭。但我知道,我妈有很多自己的坚持。

我妈喜欢随和幽默的人,她称没趣的人是“古坟里挖出来的”;我说笑话不是无厘头,一般人不惹毛我也不计较长短。

我妈喜欢收集新钱,旧钱也是大小顺序平整叠放好放信封里,没事翻出来看看,乐一乐或愁一愁;我没事时喜欢数包里的现金和查银行卡的余额。

我妈喜欢格子图案,喜欢红毛衣,喜欢戴漂亮的首饰,她的镜子边一定有头油和面霜,她比我精致许多;我的好打扮也是来自家庭教育,我爱穿红衣服是装嫩,因为我妈说红色显年轻。

我妈喜欢唱歌跳舞,她的语录歌和样板戏还有背后的故事,她扭秧歌的扇子我们保留了很久;我的爱好文娱基本属于耳濡目染。

我妈不喜欢哭穷,她坚持“宁说千声有,不说一声穷”;我的爱炫富只是不哭穷。我妈不爱借别人的东西,我是自己有才安心。

我妈善于转换角色:出门光彩照人、举止大方,回家戴袖套、扎围裙,每一个形象都是我所熟悉并深爱的。

小时候,我妈是我的骄傲;长大后,我想成为我妈的骄傲。

即使我的表现多么不好,即使她的身体多么不好,她的爱也不多不少刚刚好。

我妈没叫我心肝宝贝的昵称,但我和她都知道,我就是她的宝。

下辈子,我该做妈去报恩还是该做女儿去索爱,我不知道;我觉得这辈子有我妈,够够的了。

(翻拍我和我妈难得的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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